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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围城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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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男生宿舍弥漫着一股汗臭与泡面混合的气味。金阳站在304室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哄笑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行李箱拉杆。推开门,三个室友正围在一起看手机,见他进来,其中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咧嘴一笑:"哟,咱们宿舍最后一位总算来了!"
开学第一晚,金阳就见识了男生宿舍的粗鄙。熄灯后,室友们肆无忌惮地讲着荤段子,有人只穿着内裤在走廊里晃荡,拍着肚皮大声嚷嚷。公共浴室的蒸汽中,赤裸的身体相互碰撞,金阳总是最后一个去洗澡,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敢匆匆冲洗。他讨厌那些随意搭上肩膀的手臂,讨厌宿舍里永远散不去的脚臭味,更讨厌室友们说他"好清秀"的玩笑。
夜深人静时,金阳蜷缩在被子里,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白天的医学院像一座巨大的牢笼,而夜晚的宿舍则是牢笼中最令人窒息的角落。
熬到周末放假,金阳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饭桌上,他鼓起勇气开口:"爸,我想退学。"
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父亲金境明的脸色瞬间阴沉:"你说什么?"
"我受不了医学院,我讨厌那里的一切......"
"荒唐!"父亲猛地站起来,"金家的医疗公司等着你接手,你跟我说要退学?一个男孩子,职业选择做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体面又稳定!"
"可我只想做陶瓷!"金阳声音发抖,"我想去景德镇......"
"啪"的一声,父亲将茶杯摔在地上。瓷片飞溅,金阳下意识后退一步。
"听着,"父亲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至少医学院的文凭,你必须拿到。"他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下来,"这样吧,我在景德镇给你安排个地方,假期你可以去玩陶艺。但平时,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医学院。"
金阳盯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突然觉得那就像自己被摔碎的梦想。他沉默地点头,转身上楼。关门时,他听见父亲在打电话:"......对,景德镇的房子,要靠近陶瓷作坊的......"
夜风吹动窗帘,金阳摸出藏在抽屉里的陶土。这是他唯一偷偷带到学校的"违禁品"。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黏土,他想起白天解剖课上,林雨晴熟练地拿起手术刀的样子。那个在女厕对他微笑的女孩,在医学世界里如鱼得水,而自己却在这里一点点窒息。
黏土在掌心变形,就像他被强行扭曲的人生。
解剖实验室里弥漫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金阳站在不锈钢解剖台前,手指死死攥住白大褂下摆。台上的"大体老师"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被防腐剂浸泡得浮肿变形。周围同学已经戴上手套,开始按照教授的指示触摸那些被解剖开的肌肉组织。
"现在观察胸大肌的走向。"教授的声音在实验室回荡。
金阳盯着那团暗红色的肌纤维,胃里一阵翻涌。突然,隔壁组的男生嬉笑着掀开了盖在大体老师脸上的白布——那是一张扭曲的面孔,眼皮半睁,嘴唇外翻。金阳的瞳孔骤然收缩,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呕——"
他跌跌撞撞冲出实验室,在厕所隔间里吐得天昏地暗。福尔马林的气味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喉咙,眼前不断闪现那张灰白的脸。
"你还好吗?"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隔间外传来。金阳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林雨晴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纸巾和水瓶。作为班长,她显然是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医务室的床上,金阳虚弱地靠着枕头。"对不起,耽误你上课了。"他低声说。
林雨晴递给他一杯温水:"没关系,我早就参加过解剖夏令营。"她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讨论早餐,"高中时我就能背出所有神经和肌肉的走向了。"
金阳震惊地看着她。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
从那天起,金阳再也不肯触碰解剖台上的尸体。每次实验课,他都站在讲台旁,远远地看着林雨晴熟练地指出各个部位。课后,她会拿出自己绘制的解剖图——那些线条精准得如同印刷品,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都用不同颜色标注得清清楚楚。
"尺神经从这里穿过,"她指着自己手肘内侧的凹槽,指尖在皮肤上轻轻划过,"就像这样。"
金阳盯着她圆润可爱的手指,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白色世界里,林雨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光亮。而那些精致的解剖图,成了他在这片医学荒漠中,赖以生存的绿洲。
医学院的陶艺社藏在实验楼最西侧的角落,远离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每周三下午,金阳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手指沾满湿润的陶土,在转盘上勾勒出流畅的弧线。
"你的手真稳。"社长看着金阳修坯时赞叹道,"看来学陶艺还有助于培养一个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
金阳的指尖微微一顿。他不想想象,这双沾满对泥土的热爱的手,有一天真的会拿起手术刀去划破病人的皮肤。旋转的陶土在他掌心变幻形状,渐渐变成一个广口双耳罐的雏形。这是他最擅长的花器系列——素白的胚体上,他用刻刀细细雕出树枝纹理,再捏制数十朵小巧的向日葵,一朵朵粘在枝干上。
烧制完成的那天,釉色在高温下呈现出温暖的琥珀黄。金阳捧着这个耗时两周的作品,在解剖课后拦住了林雨晴。
"送给你。"他笑得憨厚朴实,"谢谢你一直帮我补课。"
林雨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小心地接过陶罐,指尖轻抚过那些凸起的向日葵花瓣。"真漂亮!"她抬头微笑时,睫毛在阳光下镀上一层金边,"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
金阳的心跳突然加快。"要不要加入陶艺社?"他脱口而出,"每周三下午活动,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林雨晴将陶罐抱在胸前,沉思片刻:"我平时都在附属医院实习..."看到金阳瞬间黯淡的眼神,她话锋一转,"不过看你这么热爱,陶艺一定很有趣。我会认真考虑的。"
回宿舍的路上,金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想象着林雨晴坐在转盘前的样子——那双拿手术刀的手沾满陶土,白大褂袖口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一起创作一个作品:他负责塑形,她来雕刻细节。
这个念头让金阳的脚步变得轻快。医学院的走廊第一次不再令他窒息,因为前方似乎出现了一道光——那是陶艺社温暖的窑火,是向日葵绽放的色彩,更是林雨晴可能到来的身影。
周三下午的陶艺室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转盘上。金阳正专注地给一个新做的瓷胚修边,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抱歉,我们迟到了!"
金阳抬头,手里的刮刀差点掉在地上——林雨晴真的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她身边站着个穿着宽松工装裤、留着利落短发的"男生",要不是听见声音,金阳差点认错了性别。
"这是我闺蜜王琨煜,"林雨晴笑着介绍,"我给你又带来了一个新成员。"
"叫我老王就行,"假小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金阳的肩膀,"听说就是你不想当医生想做艺术家啊?"
金阳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给两人准备工具。他站在林雨晴身后,小心翼翼地指导她把手放在转盘中央。"对,就是这样,用手掌根部轻轻下压..."
转盘转动间,林雨晴的头发丝蹭过程阳的下巴,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她专注地皱着眉头,突然"啊"了一声——一团泥浆溅到了她脸颊上。金阳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又在半空中僵住,慌乱地递过毛巾。
"哈哈哈哈!"王琨煜在一旁拍腿大笑,"你俩这什么偶像剧桥段!金阳,喜欢林雨晴就直说嘛!"
金阳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手里的刮刀"当啷"掉在地上。"不是...我没有..."
"老王!"林雨晴羞恼地抓起一团泥巴扔过去,却被王琨煜灵活躲开。
"开玩笑的啦!"王琨煜勾住金阳的脖子,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不过你小子挺有意思,以后就是兄弟了!"
阳光里飞舞的陶土粉尘中,金阳看着笑闹的两人,胸口涌起一股暖流。王琨煜正用沾满泥巴的手比划着要做一个"骷髅头烟灰缸",逗得林雨晴直摇头。这一刻,医学院灰白的世界仿佛被注入了色彩——有陶土的赭黄,有林雨晴笑起来时眼里的星光,还有这个突然闯入的、像夏日阳光般炽热的假小子带来的鲜活气息。
金阳偷偷看了眼正在认真塑形的林雨晴,她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泥渍。转盘旋转着,就像他忽然加速的心跳。
陶艺室的窗台上积了一层薄灰,金阳第三次擦拭转盘时,门又被王琨煜一个人推开了。她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黑色卫衣,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活像刚打完篮球的男生。
"别看了,雨晴又去附属医院实习了。"王琨煜一屁股坐在金阳对面,顺手捏起块陶土在手里把玩,"你小子最近怎么总盯着我问东问西的?"
金阳手里的刮刀在陶胚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睫毛的颤抖清晰可见。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
"得了吧!"王琨煜突然把脸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金阳的,"你每次问我'雨晴最近忙不忙'的时候,耳朵红得都能滴血了。"
金阳手忙脚乱地去扶转盘,结果碰翻了釉料瓶。钴蓝色的液体在台面上蔓延,像极了此刻他无处安放的心思。
王琨煜突然大笑起来,拍着桌子说:"看你这脆弱的小心思,要是告诉你林雨晴已经名花有主了你会不会哭啊?"
转盘"吱"地停住了。金阳抬起头,看见王琨煜促狭地眨着眼睛——又是这种真假难辨的玩笑。校园里谁不知道林雨晴总是独来独往?那些关于她恋情的传闻,从来都没人见过实锤。
"少骗人了。"金阳小声嘟囔着,却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信拉倒。"王琨煜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你也可以追啊。我看雨晴上课时总偷瞄你的陶艺作品..."她故意拖长音调,"而且她这周末好像——暂时没有安排哦。"
金阳手里的陶土"啪嗒"掉在转盘上。他装作没听见似的继续塑形,却悄悄记下了王琨煜"不小心"说漏嘴的日期——林雨晴周六有空,而这周六市美术馆正好有陶艺特展。
傍晚收拾工具时,金阳发现王琨煜"遗忘"在桌上的校园卡。翻开背面,便利贴上赫然写着林雨晴喜欢的甜点口味和家庭位置。窗外夕阳正好,将那张便条染成了蜜糖般的颜色。
周六清晨,金阳站在穿衣镜前反复整理着浅蓝色衬衫的领口。他特意选了这条林雨晴曾夸过"像景德镇青花瓷"颜色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将亲手做的芒果班戟装进冰盒——记得王琨煜说过,这是林雨晴最爱的甜点。
美术馆门口人流如织。金阳远远就看见林雨晴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白色连衣裙被风吹起轻盈的弧度。他刚要挥手,却瞥见她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王琨煜依旧穿着标志性的宽松牛仔裤,正夸张地比划着什么。
"抱歉啊,老王非要跟来。"林雨晴接过冰盒时,指尖不经意擦过金阳的手背,"她说想看看你说的那个现代陶艺展..."
金阳的笑容僵在脸上。王琨煜突然举起双手:"我突然想起来要买限定版球鞋!"她倒退着往广场方向走,冲金阳挤挤眼睛,"两小时后再集合啊!"
展馆里,光影在陶瓷作品上流淌。金阳站在一件冰裂纹花瓶前,玻璃展柜倒映出林雨晴专注的侧脸。"其实..."他的声音比釉面开裂的细纹还轻,"我做那个向日葵罐子的时候,每一片花瓣都想着你。我觉得你就像向日葵,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林雨晴蓦然转头,睫毛在灯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她接过金阳颤抖着递来的芒果班戟,奶油沾在唇边像朵小小的云:"谢谢,这是我吃过最用心的礼物。"
"那你能不能..."金阳的喉结滚动着,白衬衫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金阳。"林雨晴突然轻声打断,手指抚过展柜上两人的倒影,"我很珍惜和你做陶艺的时光。但是..."她垂下眼睛,"我很不巧地有心上人了,虽然不知道最后能不能修成正果——"
金阳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成了瓷片。但当他看见林雨晴说起"那个人"时眼里闪烁的光,那些碎片突然变成了星星。"我等你。"他听见自己说,"就像等窑变的瓷器,多久都行。"
林雨晴伸手拂过金阳衬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这个动作温柔得像在修补一件珍贵的陶器。远处传来王琨煜故意放重的脚步声,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将三个人的影子融化成暖色的釉彩。
期末考试成绩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金阳盯着"解剖学63分"的字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上细小的纹路。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更鸟正在啄食残留的果实,他突然想起林雨晴教他辨认坐骨神经时,阳光也是这样落在她的睫毛上。
陶艺社的转盘沾着未干的泥浆。金阳把成绩单塞进储物柜,柜门内侧还贴着林雨晴画给他的神经传导示意图。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土时,他恍惚又看见她站在解剖台前,白大褂袖口沾着福尔马林气味,却依然像天使般对他伸出手:"尺神经从这里穿过..."
"喂,发什么呆呢?"王琨煜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抛接着一个橙子,"听说你解剖学没挂科?雨晴给你补课还真够拼的。"
金阳低头揉捏着陶土,掌心的温度让泥团渐渐变得柔软。旋转的转盘上渐渐浮现出杯子的雏形,他学着林雨晴教他的手法,用拇指轻轻顶出匀称的弧度。原来那些被迫记住的肌肉走向、血管分布,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指尖的本能。
"她最近...还好吗?"金阳终究没忍住。陶杯的釉色他选了林雨晴喜欢的钴蓝,就像她白大褂口袋里永远别着的那支钢笔的颜色。
王琨煜把橙子抛向空中又接住:"老样子,天天泡在附属医院,也不知道医院里有什么人勾着她的魂儿。"她突然凑近,柑橘香气混着陶土的气息。
窑炉里的火光映在金阳脸上。他想起林雨晴说"我心里有人"时微微发红的耳尖,想起她接过芒果班戟时指尖的颤抖。医学院的走廊依然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但某个转角可能会突然出现抱着标本箱的她;解剖课仍然令人窒息,但笔记里藏着她画的可爱小箭头。
转盘不停旋转,就像他固执的心跳。金阳在杯底刻下一道浅浅的印记——那是林雨晴教他辨认的尺神经走向。为了这道光,他愿意在这座白色围城里,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