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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色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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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B市医学院,梧桐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百年老树的缝隙,在红砖拱廊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座始建于民国时期的医学圣殿,防清代式宫殿建筑巍然矗立,爬满藤蔓的钟楼俯瞰着校园,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历史的厚重。
学术报告厅内,上千名新生整齐落座,洁白的制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阶梯教室的巨型屏幕上,校徽庄严闪烁,两侧的大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校歌。舞台中央,校长身着猩红色博士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而沉稳。"欢迎来到中国医学的巅峰学府,"他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下,"从今天起,你们将肩负生命的重量。"
台下掌声雷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兴奋与憧憬。他们中的许多人,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踏进这座医学的圣殿,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笃定。当全体起立,右手抚胸,齐声诵读希波克拉底誓言时,声浪如潮,震撼人心。
然而,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金阳沉默地坐着,嘴唇紧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崭新的白大褂袖口,布料挺括,却让他感到窒息。
金阳望着台上慷慨激昂的校长,耳边却仿佛回荡着父亲冰冷的声音。他本该在景德镇攻读陶瓷艺术,陶土和颜料才是他的梦想,而不是冰冷的手术刀和刺鼻的消毒水。可在这个家族里,他的意愿从来无足轻重。
窗外,几只白鸽掠过钟楼,振翅飞向湛蓝的天空。金阳盯着它们,喉结滚动,胸口发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就像被困在这座白色围城里的囚徒,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宣誓仪式仍在继续,金阳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白大褂的领口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耳边回荡的誓言声像钝刀般一下下剐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向辅导员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不等回应便快步离开了礼堂。
走廊空荡而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推开卫生间的门,凉意扑面而来,金阳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指。他捧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脸上,试图浇灭那股从心底烧上来的焦躁。可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却带不走那股窒息般的压抑。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极了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忽然,一股剧烈的酸涩涌上眼眶,金阳咬紧牙关,却还是没能阻止泪水滚落。他死死攥住洗手台的边缘,指节发白,喉咙里压抑着低哑的呜咽。愤怒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他猛地扯住白大褂的衣领,想要撕碎这身象征束缚的制服。布料在指间绷紧,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可终究没能扯破。他绝望地松开手,甚至想把这件白大褂扔进尿池冲走,一了百了。
可当他转身时,却发现卫生间里根本没有尿池。金阳愣住了,正疑惑间,身后的蹲位门突然打开,一个女孩子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女孩显然也吃了一惊,睫毛微微颤动,但很快恢复了镇定。金阳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看向门口——女卫生间的标志赫然在目。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走错了!"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并没有惊慌或恼怒,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昏暗的卫生间仿佛被她的笑容点亮。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澈:"没关系,下次看清楚再进来哦。"
金阳呆住了。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压抑世界里,她的笑容像一束阳光,毫无预兆地照了进来。
金阳匆匆回到礼堂时,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回声刚刚散去。他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上被自己扯出的褶皱。坐下时,前排的同学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这时,主持人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报告厅:"下面,有请本届新生代表,临床医学系林雨晴同学发言!"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金阳抬起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容地走上讲台。聚光灯下,她的白大褂洁白如新,黑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主持人继续介绍着:"林雨晴同学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我校,高中时期就在《中华医学杂志》发表过两篇论文,曾获得全国青少年医学知识竞赛特等奖、市解剖学竞赛第一名......"
金阳的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医学天才,他想,和自己这种被逼着学医的人完全是两个世界。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整天对着冰冷的尸体,研究那些血淋淋的器官和组织。得是什么样的怪胎,才会把解剖当爱好?
"......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主持人的声音继续传来,"让我们欢迎林雨晴同学!"
掌声更加热烈了。女孩微微欠身,站到了话筒前。当她抬起头时,金阳猛地瞪大了眼睛——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秀的脸,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不正是刚才在卫生间遇到的女孩吗?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她的声音清澈而沉稳,和方才说"没关系"时的温和如出一辙,"我是林雨晴......"
金阳呆住了。他看着她站在鲜花簇拥的讲台前,自信从容地分享着对医学的热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个在昏暗卫生间里对他微笑的女孩,那个让他一瞬间感到温暖的陌生人,居然就是众人口中的天才医学生,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座椅扶手。灯光下,林雨晴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她谈论起第一次观摩手术时的激动,说起解剖学带给她的震撼,眼睛里闪烁着金阳永远无法理解的光芒。
而金阳只能沉默地坐在阴影里,白大褂下的身躯僵硬如铁。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世界里,有些人天生就属于这里,而有些人,比如他自己,永远都只是个格格不入的误入者。他想逃,可是他寻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