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宇风铃

34、母亲

　　毒瘾终于渐渐过去，辰玖在喘息中慢慢调整呼吸。
　　“擦擦吧。”
　　一块白色的丝制手绢被辰斐递到辰玖眼前。
　　辰玖愣了两秒后接过手绢，轻试额头汗水和眼角残留的泪珠。
　　他恍惚间觉得，今天的父亲温柔得似乎有些不太真实，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安静的室内一时无声，辰斐耐心地等待辰玖调整状态，一直等到辰玖完全平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
　　“你妈妈叫安妮?图索，她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一双明亮的眼睛，非常美丽。我一开始曾以为她是少数族裔，却没想到是西非斯人。”辰斐的语速不快，似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能潜到辰家人身边的间谍。我发现她的身份后没有戳破，顺水推舟陪着她一起演戏，想利用她反向套取西非斯的情报，但没想到后面弄巧成拙，让她意外怀孕。我当时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打掉，却没想到她不肯。
　　怀孕似乎触发了什么，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勇气。她直接和我明面摊牌，要求我留下你，作为代价她可以给我提供我想要的情报。我同意了。你出生后她以间谍罪收压，没多久就在狱中自杀。她在遗书中说，她虽是为了保护你，但行为上到底是叛国，所以只有自杀谢罪。她遗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告诉你，她爱你。”
　　辰斐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既然决定开口，便用最简洁的叙述托出了全部的事实。
　　真相过于直接地向辰玖冲来，狂暴地淹没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吐。

　　一直以来，母亲对他来说是个过于虚幻的概念，旁人间谍的描述让他对这两个字想都不敢深想。但他现在知道了，他的母亲为了让他留下来付出了什么。
　　他的确是私生子，但他却也从一开始就被爱着。

　　“爸爸，那你爱过妈妈吗？”
　　事实过于残酷，辰玖近乎绝望地希望能在废墟中找到一点光芒。
　　“没有。”
　　辰斐没有犹豫地否定，辰玖的眼睛落寞地垂下去。
　　“我爱的从来都只有妻子康莱，我和安妮之间是互相试探的做戏。她也一直明白这一点，她也并不爱我。”
　　辰玖理解辰斐的话，间谍卧底，这些事再正常不过。
　　可他虽然理解，却还是觉得苦涩。
　　胃部不自觉的反酸让血腥味充斥着口腔，心脏就如被洗衣机绞在了一起，辰玖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昨天辰朝暗示他要好好休息了，辰朝是怕他承受不住真相。
　　他不是任何人爱的结晶，他的母亲也一直身不由己。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他，妈妈可能就不会死。
　　他的妈妈，是为了他死的。

　　辰斐看清了辰玖眼里的痛苦，不由垂眼微微叹息。辰玖从来都是太过在意别人的同时又太过轻视自己。这样的孩子，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入辰家所处的行业。
　　“我不爱安妮，但欣赏她。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答应她的请求留下你。”
　　辰玖看着辰斐，不明白他的意思。
　　“安妮聪慧，忠诚，善良，且毫不迂腐。她说她生而为西非斯的人，她没有选择，但她希望你有。你去过西非斯执行任务，你对这个国家有什么评价？”
　　辰玖回忆起漫天的黄沙，路边的饿殍和不把奴隶当人的贵族。
　　“我不喜欢那里。”
　　“安妮也不喜欢，但她没有选择。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在努塔格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说到这里辰斐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低沉的情绪，“当初，我想把你送福利院，也是因为福利院至少比辰家自由。我并不是想为自己的失职辩解，但只要你向我表达过一丝你对唐老的不满，我就会给你其他的选择。但你从来都没有，你似乎从来都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也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的劫难，我便也就由着惰性忽视了你。”
　　辰斐的辩解让辰玖震惊地说不出话。什么选择？福利院吗？辰斐的意思是，他可以和爸爸说，不我受不了了，我吃不了这份苦，然后选择被亲身父亲送到福利院吗？
　　这也太荒唐了！
　　辰斐的意思是，一直以来错的是他吗？是他不够主动，所以辰斐才没有在意吗？难道这么多年以来，他每次看向辰斐的目光，辰斐一次都没有注意到吗？那渴求而卑微的目光，若不是辰斐的刻意忽视，他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我不是要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没有错，是我一直忽略了你。你是孩子，依赖仰望父亲并没有错，我不该期望你懂得为自己争取。毕竟，在亲人面前的不言与忍受是你的优点，即使这会苦了你自己。”意识到辰玖的愤怒，辰斐补充道，“辰溪和你同一天出生，而那天康莱难产走了，我多多少少有些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所以也就连带着不愿意面对你。不论是唐老把你要过去，还是让你当特安的刃，我都只是做了最简单，最不费精力的选择。从这点说，我的确是失职的，也的确对不起安妮。”
　　辰斐说得诚恳。在他这个位置，能这么直白地认错已是不易，但辰玖却一点都无法高兴。他只觉得心绪万千，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本该为父亲终于肯面对他而欣喜，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酸涩和悲凉。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突然忏悔的父亲。
　　“我不想说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让我们父子间重新开始这种话。过去的一切都是切实存在的，你的伤痕也毫无虚假。你要是觉得不能原谅，不愿认我这个父亲，我接受。我会给你准备新的身份，放你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若你还愿意认我，愿意留在辰家，那么我会想办法弥补。”
　　“我……”转折来得太快太过直接，面对父亲的退让辰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和解吗？这是他追寻了这么多年的父爱，所有的苦难和祈求终于在这一刻换来了一丝垂怜，他应该要接受的。
　　可能原谅吗？他从未做错任何事，但父亲却违背了母亲的嘱托，忽视了作为父亲的责任，错的从来都是父亲。
　　现今的一句退让就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揭过吗？
　　他不知道。
　　内心的矛盾快要把他撕裂，他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未在苦难面前后退过半步的他，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想要逃避。

　　“我不逼你马上做决定，我理解这件事你需要时间思考。你会有一个假期，这期间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所有需要的证件材料辰朝都会为你准备，你想要什么身份都可以。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梁飞羽的借调时间我会延长，需要的话，可以让他陪着你。”
　　“……谢谢，爸爸。”
　　艰难地吐出音节，辰玖庆幸自己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他脱力地靠到沙发靠背上，第一次在辰斐面前没有挺直背脊。
　　他好累，此刻的他再没有一丝力气伪装自己。

　　辰玖在楼上待了过于长的时间，梁飞羽不由担心地望向楼梯。
　　“怎么？担心 ？”辰朝注意到了梁飞羽的动作。
　　“我为什么要担心父子会面。”
　　“因为我们辰家不把人当人？”
　　辰朝过于坦然的态度出乎了梁飞羽的意料，他不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你们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真的很有趣。”辰朝笑起来，“虽然特安和军队互不隶属，但职级对应下来我比你们大队长徐白漠的职务还要高，你对我说话却是这个态度。”
　　“那么请问，你现在是以辰玖哥哥的身份和我说话呢，还是以特安的身份？若是后者，我会改变一下我的态度，毕竟借调期间，寄人篱下。”
　　“哈哈哈哈，辰玖能找到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也算是互补。”辰朝笑起来，似乎真心觉得梁飞羽有趣。
　　梁飞羽看着辰朝并没有接话，他对苛待辰玖的辰家人心里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敌意。
　　“对你的看法我不打算否认什么。”辰朝收了笑容，语气开始变得正经，“但要不要这个家总归是辰玖的决定。”
　　梁飞羽并不买账：“辰玖的确心软。”
　　“权责对等，辰玖不是没有脑子，怎么选择取决于他想要怎么样的生活。辰家能给他的，别人给不了。”
　　“你这么确定？”
　　辰朝笑着没有答话，辰玖却已从一旁的楼梯下来。

　　看见辰玖下来，梁飞羽立刻没了和辰朝拌嘴的心思，他快速地迎上去，一眼就看到辰玖的眼睛有明显哭过的痕迹。
　　“怎么了？”梁飞羽的询问里带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怒气。
　　这个家什么时候才能对辰玖好一点！
　　“没事。”辰玖摇了摇头，动作里带着深刻的疲惫，“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辰玖的状态让梁飞羽不好再说什么，他搂过辰玖的肩膀，瞪了辰朝一眼，和辰玖一起快步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辰玖坐在副驾，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路都没有说话。
　　梁飞羽无声地把车停进公寓楼下的车库，熄了火。一时间 ，车内安静地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
　　辰玖终是回了神，他缓缓转头看向梁飞羽，说了离开辰家之后的第一句话：
　　“飞羽，我想看看你的家，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