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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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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弦催马到了阿黄所述的宿营地,只见一处背风的山坳中隐隐现出篝火光芒。此处地形乃是风口,夜间狂风大作,“呼呼”的风声掩去了他的马蹄声,项弦刻意不发出声响,又在下风处,到得百丈开外,宿营之人竟是毫无察觉。
他将马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准备给萧琨来个猛的——只因上回在玄岳山,萧琨也是这么跟了他一路。
项弦的报复心总是这么重。
项弦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宿营地,风里隐隐传来声音。
“殿下睡了么?”萧琨还在说话。
殿下?项弦闻言心下了然,想必萧琨带着辽国的储君,踏上了逃亡之路。刚经历过宋廷的破事后,项弦已能理解萧琨了,想想他也不容易,这拖油瓶不知道要带到什么时候。于是收起恶作剧的心思,往宿营地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山坳内突然转了风向,一股诡异的旋风从天而降!
项弦退后半步,抬头注视旋风来处,一只黑色的巨鸟无声无息地落下。萧琨也发现了,当即守在帐篷前,喝道:“什么人!”
那巨鸟喷发出海潮般的污秽气息,是魔气!
营地附近的草木被魔气污染,尽数枯萎,巨鸟化作人形,发出了阴恻恻的惨叫,瞬间山坳内回荡着刺耳凄厉的叫声。
萧琨抽出唐刀,刷然化作疾风,一刀劈砍,那魔人顿时消散,却在他的背后再次聚合,抖开双爪,释放出涌动的滔天魔气,朝着他直摧而来!
项弦喝道:“当心!”
萧琨听见项弦之声,未及细想,躬身贴地平掠,就地滑向项弦,项弦已从营地东面现身,右手持剑,左手一拉,将萧琨拉起。
两人左右夹击,冲向那魔人,魔人发出狂笑,在空中旋转,卷起魔气的暴风,然而项弦的剑鞘之中隐隐投出金光,魔人顿时惊恐起来。
“它惧怕你的兵器!”萧琨喝道。
萧琨以唐刀挥斩,但仅仅是一瞬间,项弦甚至尚未出手,魔人便刷然抽离,消失在了空中,化作黑烟飞散。
“我最烦这种妖怪,”项弦说,“都不知道打中了没有。”
“我也是。”两人对视,萧琨眉头深锁。
但再见项弦之时,萧琨心里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仿佛项弦的到来,令他的责任得以减轻,诸日中沉甸甸的担子被卸下近半,他松了口气。
项弦朝萧琨示意营地一侧的简易帐篷,意思是:里头的人还没醒?不会是被抓走了吧?
萧琨揭开帐篷帘,朝内看了眼,说:“还在睡。”
“这都不醒?”项弦简直难以置信,看见了一名少年背对他们熟睡的身影。
萧琨在篝火前坐下,表情中充满了不解。
项弦问:“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萧琨答道,“突然出现。”
两人沉默片刻,项弦摇了摇随身的酒袋,朝萧琨示意,萧琨伸手,项弦便将酒袋扔过来,萧琨就着皮壶颈喝了两口。
“太甜。”萧琨显然喝不惯南方的酒,较之辽国的烈酒,项弦这一壶只能被称作“酿”。
一回生,二回熟,近一个月后再见面,已不必寒暄,彼此都有相同的目标,感觉亲近了不少。
项弦看看周遭,说:“你到成都来做什么?”
“找心灯。”萧琨没有瞒他,他已经很困了,方才他近乎入睡,遭到偷袭瞬间惊醒,现在疲倦再次袭来,幽蓝色的双眼带着少许迷茫,望向项弦,“你呢?”
项弦见萧琨已经困得意识模糊,猜测他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
“我也是。歇会儿罢,”项弦说,“你看上去很困,我替你守夜,千头万绪,明天太阳起来时再细说。”
竟是不闻回答,数息后,萧琨就这样睡着了,熟睡时,一手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唐刀。
项弦将长袍盖在身上,懒洋洋地倚躺着,怀里揣着阿黄,在帐篷外也低头入睡。
及至太阳升起时,四面传来鸟叫声,无数鸟儿朝着他们所在之处汇聚,树枝上、山石上、高处的悬崖上停满了山涧内的飞鸟,尽数欢快地鸣唱着一首晨曲。
山坳内起了冬雾,较之昨夜一片漆黑,已是另一番光景。
“咦?”帐篷里那少年出来了,揉揉眼睛,发现了项弦。
项弦睁眼,“呼啦”一声漫山遍野的鸟儿尽数飞走了。
他稍抬起头,与那少年对视。
少年:“!!!”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项弦端详这名少年,他简直干净得不像凡尘中的人,身上充满清新气息,双眼灵秀,肤色犹如玉一般,唇色温润,五官精致,眉毛纤秀,未语先笑,身穿白绿两色短袍,裹着一件狐裘坎肩,出帐篷时正在搓手呵气。
一股仙气扑面而来!
少年:“是你!是你!昨天在武侯祠看见的那个很好看的大哥哥!”
项弦万万没想到,辽国的皇储,居然是这等人物?
萧琨也醒了,说:“殿下,这位是汴京来的驱魔师项弦。项弦,这是潮生殿下。”
“你好,”项弦说,“潮生……殿下。”
“你正脸长得和侧脸一般地好看!”潮生睡醒后,见到项弦时彻底惊了,上前朝项弦说,“昨天我想过来与你说话,只没来得及。”
“啊……殿下这……过誉了,过誉了。”项弦还未曾完全清醒,没想到这少年第一面见他,就如此盛赞,转念一想,知道昨天买糖油果子时,萧琨与这少年一定在不远处看他。
项弦站起,不知为何居然有点紧张,看着潮生。
萧琨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潮生绕着项弦走了一圈,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项弦一本正经道:“殿下也很好看。”
“那是那是。”潮生那模样,像是想拉一拉项弦的手,项弦便大方地搭了他肩膀,主动把他搂过来,随手搂在怀里,潮生开始哈哈哈地笑。项弦说:“小殿下,你身上有股仙气,说,下凡做什么来了?”
“哎呀!”潮生忙不迭大叫,只因项弦看他有趣又漂亮,心里喜欢,拿住了他的腰,要逗他玩。
萧琨:“项弦!不可冒犯!”
项弦只得放开了潮生,潮生却道:“没关系,没关系。哥哥,你也是驱魔师吗?”
“唔。”项弦看了眼萧琨,主动解释道,“我来寻找心灯下落。”
潮生也看了眼萧琨,说:“你们是朋友罢?”
萧琨沉默,看着两人,片刻后说:“先吃点东西罢。”
潮生于是到山涧里去洗漱,项弦跟着过来,见潮生在洗脸,便以一个火焰法术,让隆冬时冰冷的溪水热了少许。
“谢谢。”潮生笑道,这名“辽国皇储”倒是平易近人。
回到营地时,萧琨煮了一壶茶,正取出干粮。项弦与潮生坐下后,潮生还笑吟吟地端详项弦。
“你是纯阳之体罢?!”潮生突然说道。
项弦:“!!!”
项弦震惊了,自七岁那年与师父沈括行走江湖起,能一眼看出自己底细的人不超过一只手之数!
“是的。”项弦说。
潮生又道:“哇!你背着的是智慧剑罢?琨哥?这确实是智慧剑,我知道了,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了!”
萧琨:“嗯,就是他。”
潮生揭开项弦兜帽,说:“这怎么还有一只……哇!你是谁呀?”
“它不惯与陌生人照面。”项弦忙道,生怕阿黄把潮生给啄了。潮生才道:“好的好的。”于是又把阿黄盖住了。
“殿下,”项弦怀疑地看着潮生,片刻后道,“恕我眼拙,看不出你是什么来头,但你绝不可能是辽国的皇储。”
“谁说他是大辽皇储了?”萧琨道。
项弦一脸莫名其妙。潮生说:“我住昆仑山,琨哥上山来找我……”
潮生带着笑意朝项弦解释了一番,项弦方恍然大悟。
“昆仑山!白玉宫!你是仙人啊!下凡怎么不来找我呢?!”项弦心念电转,说道,“来,哥哥带你回成都去听曲儿喝酒去!”
潮生:“真的啊?!”
萧琨:“……………………”
萧琨深吸一口气,从白玉宫下来后,潮生虽不谙世情,闹出不少笑话,却始终跟在他的身边,萧琨走到哪儿,潮生就跟到哪儿。当然,萧琨本也不期望潮生能帮他做什么,受貔之托,忠貔之事。
只没想到与项弦一个照面,潮生整个人都要扒到项弦的身上去了!
“潮生!”萧琨认真道,“咱们约好的什么来着?你若不听我的话,四处乱闯,说不得我就只能将你送回家了。”
潮生来了几天人间,已见识到红尘美好,短时间内绝不愿意回去坐牢,脚步挪向萧琨,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地倾向项弦,说:“下回再去吧。”
项弦答道:“行。哥哥,早饭能吃了?你那壶茶都快烧干了。”
“不是你哥哥!”萧琨忍无可忍,怒道。
宋人习惯以哥哥弟弟互称,这让出身辽国的萧琨觉得实在太暧昧了。
项弦听了潮生下凡经过,虽与萧琨相识不久,却也知道他外冷内热,一向话少。而项弦自己主打的就是一个令人如沐春风,风趣优雅,刻意地哄了几句潮生,便令潮生为之倾慕无比。
萧琨沉默地分了早饭与茶,到得一顿饭吃完,开始收拾帐篷时,项弦与潮生已经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了,萧琨看得相当无奈。
毕竟他平素一脸正直凛然模样,以致潮生总不好与他太亲近。而项弦可不这般,对这漂亮小少年,项弦自己都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就像逗猫的公子哥儿,充满温柔。
“你会带我们去开封吗?”潮生问。
“当然!”项弦说,“还有杭州,我故乡在会稽,江南的水乡,也是很美的。”
萧琨收拾了帐篷,以随身布袋五宝兜收了,前去牵马,项弦也牵过马来,潮生又朝萧琨说:“项弦说带咱们去开封玩。”
项弦见萧琨脸色不太对,忙改口道:“但我得先办正事,殿下,碰上你们,事情就好办了。”
“哥哥,你去过关中吗?”潮生对萧琨道,还是没彻底忘了他。
“没有。”萧琨只在烦项弦,却不烦潮生,当然不会给潮生脸色看,和气答道,“我去过的地方很少,从小到大,都在辽国境内打转。”
“潮生!”项弦说,“过来和我骑一匹马,我带你?”
萧琨深呼吸,项弦又在后面说:“你往前头探探路去罢,我替你保护潮生殿下。”
萧琨心里显然在骂人,忍住没有发作,不疾不徐地骑在前头。
“走了,驾!”
项弦与潮生一路欢声笑语,萧琨则满脸不悦,离开山坳,前往灌江口。
“昨夜怎么还来了敌人?”潮生在后面好奇地问。
项弦:“我也不知道,这要问咱们哥哥。”
“别问我!”萧琨简单粗暴地答道,“项弦!我不是你哥哥!”
他们穿过山坳,来到官道,成都位于盆地中的平原区,较之山岭横绝的蜀道,又是一番别样风光,冬日里两道的农田已收过,田上堆着草垛,风里传来烧草的气味。
“哥哥,那是魔?”潮生问,“是不是咱们的行踪,被青城山里的妖怪发现了?”
潮生问话,萧琨便认真回答了,说:“也许是试探。”
“你们驾龙飞来,路上被发现了?”项弦不到半天时间,已将潮生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包括他们如何离开白玉宫,来到成都。
萧琨不搭理他。
“试探什么?”潮生又问。
“我不知道。”萧琨只回答潮生的问题,“敌人没有任何目的,出现短短顷刻又离开,唯一的可能只是试探咱们的修为与底细。”
项弦说:“当时我尚未现身,明显是冲着你俩来的。”
“嗯。”萧琨的脸色缓和少许。
项弦突然又说:“昆仑来使。”
“他不知道‘穆’是谁。”萧琨知道项弦想说什么——那个预言。倏忽告诉过他们,一个叫“穆”的家伙窃走了魔种,正在吸收大地的戾气以培育它。而昆仑的来使,会揭露“穆”的来历。
“也许当我见到他时,能知道?”潮生说。
“殿下,你会法术吗?”
“你还是叫我潮生吧!”潮生说道。
“我既懒又笨,在白玉宫里没学过什么本领,也用不着仙术。但我带了些法宝下凡,兴许能派上用场,哦!我是先天神木之精,帮你们疗个小伤,应当是没问题的。”
“潮生一路上治好了不少人。”萧琨解释道。
项弦点头,明白到这名少年仙人天真烂漫,修为却绝不可等闲视之,必定是他们对抗天魔的强大助力,当然,就算潮生是一介凡人,项弦也挺喜欢他,只因这等毫不设防的、孩童般的纯真,是他走遍天下也极少遇上的。
成都往灌江口的官道沿河铺设,都江堰自秦时李冰治水伊始,就成为巴蜀近千万百姓的命运所系,它哺育了整个成都平原上千年之久,且还将千年万年地持续下去。
午后时分,看见岷江之时,潮生欢呼起来,说道:“这么大的河!”
潮生的反应像极了项弦当年随师游历巴蜀时,令项弦觉得十分有趣。
灌江口虽不及成都繁华,却因都江堰,形成了方圆八十余里的一个大镇。自汉唐以降,因这天下第一堰造福百姓,而无旱无涝,近水楼台,农耕有得天独厚之力,又背靠胜地青城山,乃至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货物流通之地,欣欣向荣。
一进灌江口,潮生便想下马,项弦自然不反对,与萧琨牵着马,陪潮生在街道上步行。此地依岷江而建,一座巨大的木桥横亘水渠两侧,将村镇划为东西两区。正值冬季农闲之时,市集上熙熙攘攘,不少附近的农人搭乘驴车,前来易货,简直比成都还要热闹。
“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天府之国吧?”项弦在客栈外将马交给店小二,朝萧琨说,“带你逛逛?”
“你来过?”萧琨问。
“十来年前。”项弦说,“还是一样啊。”
“人间有的地方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萧琨道,“另一些地方则歌舞升平,鱼米丰足。”
“潮生!”项弦喊道。
潮生已跑到一个做糖人的摊前去了,萧琨朝项弦说:“去二王庙。”
“别着急,”项弦说,“先搜集情报,我答应善于红替她收妖。”
萧琨想快点办正事打听心灯所在,奈何项弦与潮生都不听他的,只得跟着他们走。潮生第一次进这花花世界,简直头晕目眩,项弦笑道:“这是‘宝莲灯’中的沉香。”
“哦哦!”潮生拿着那糖人,爱不释手,“沉香是谁?再给我买一个吧!我要带回去给长戈。”
萧琨便掏钱给他买了新吹出来的糖人,潮生又去看河边摊上的小鱼,香味沿风而来,一排摊贩以叫不出名字的鲜鱼、小螃蟹裹上面粉,油炸后装在纸包里,撒上胡椒、花椒粉与椒盐,令项弦也无法抗拒。
“来一斤。”项弦与那小贩说,见萧琨在一旁站着,便道:“喂,哥哥,给咱们付钱了,别傻站着。”
萧琨莫名其妙:“你自己没有?”
项弦理直气壮地答道:“路上花完了。”
萧琨:“……”
潮生看萧琨,萧琨深呼吸,项弦又道:“听说你是大辽太子少保,俸禄一定不少。”
萧琨:“我不是太子少保。”
“潮生要吃,快。”项弦催促道。
萧琨只得掏钱买了。项弦又去买本地的梅花酒,潮生与项弦在前头边逛边吃,萧琨则一脸冷漠地跟在两人身后,听他们呵呵哈哈地说笑话。偶尔潮生想起萧琨了,便回身用竹签喂给他几条炸小鱼。
及至傍晚时,三人回到东区的客栈内。
项弦早就在下午投店时吩咐店家,让预备晚间吃食,必须新鲜时令,不鲜不要。
客栈内端上用青城冬笋炖的瓦锅鲜鸡,放在红泥炭炉上滚着,冒出香气,又有一大盘腊肉、一份连骨蒸的冷水鮰鱼,鮰鱼被称作“石首”,稍一下箸便骨肉分离,鱼肉犹如白玉般细腻。
潮生感慨道:“我现在知道,她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回去了,人间当真太好了。”
潮生搜肠刮肚,俱无法以平生所学言语来盛赞这红尘美景的一二,项弦初识他的这一天里,得知他在白玉宫里终日只吃煮豆酱配烙饼,虽偶有荤菜,俱是貔貅在做,时常捉来鸡鸭,掏了禽蛋,大多以水煮或火烤,糊弄几下就完了。
他下了凡尘后,虽有萧琨陪伴,萧琨却不甚在意饮食起居,心时时在别处,一日三餐也常以烧饼、面条等对付,是以项弦有意要让潮生好好享受一番。
“人间也有悲苦之地,”项弦说,“只是既然来了,哥哥就想让你见见世面。”
“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潮生对美味佳肴赞不绝口。
当然,三人产生的一应银钱费用,俱是萧琨付钱。
“来,喝一杯,”项弦又给萧琨斟酒,说,“久别重逢。”
萧琨那表情似乎想说“我和你不熟”,但当着潮生的面,还是没拒绝,与项弦互敬三杯。
潮生一顿胡吃海塞,末了还将瓦锅端下来捧着喝,项弦又朝他说起关中之地的见闻,不片刻,潮生便有了醉意,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到得初更时分,已倚在临江的栏前,昏昏欲睡。
“你该睡了。”萧琨朝潮生说。
潮生“嗯”了声,揉揉眼睛,没说话,眼睛已经红了,项弦常觉得自己与萧琨像在带一个小孩。
萧琨将潮生抱起来,回往客房去,临走前与项弦无意中对视一眼。
项弦知道他有话想说,便吩咐小二过来收桌,换过残杯,以小炉煨着一份甜米酒。过了好一会儿,萧琨显然自己洗过脸,回到临江的食阁,两人在矮桌前席地对坐。
“你挺会伺候人。”项弦说。
“习惯了。”萧琨淡淡道,取下铫子,为自己与项弦斟上,拈来少许干桂花撒上拌匀。
项弦望着外头的江水,江水两侧灯火明灭,虽时值冬季,灌江口的夜却刚开始,不远处传来管笙之声,伴着歌女悠扬的嗓音。二王庙正在江的另一侧,从此处望去,庙宇处灰沉沉的一片,其上蒙着一股朦胧的雾气。
“这半年里,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萧琨兴许多喝了几杯,不再惜话,“回往银川后,我们不多时就被出卖,我才知出门那段时间里,‘赢先生’来找过耶律殿下。”
项弦带着少许疑惑,今日他已大致得知,却未详听内情,片刻后道:“仔细说说?”
于是萧琨喝着甜米酒,告诉了项弦整件事的经过。
“后来呢?”项弦追问道,同时不住回想这“赢先生”可能的来历。
“撒鸾被掳走后,我实在很绝望……往曜金宫跑了一趟,曜金宫与人间驱魔司在三百多年前便有渊源。我求助于一位前辈,他将我带到了昆仑山白玉宫,白玉宫也算我半个师门,潮生的身份,勉强可算是我的小师弟。”
项弦看着萧琨幽蓝色的双眼,萧琨的眼睛非常漂亮,就像蓝色的宝石一般,面朝灯火时,仿佛有光线在其中流动,大多汉人都觉色目人这长相诡异,对他们敬而远之,项弦却觉得很美。
“你心里还有解不开的事。”项弦随口道。
萧琨索性坦白道:“带着撒鸾逃出上京时,我实在没有办法,为了保住他性命,朝凡人动手了。”
项弦:“哦——”
他确实察觉到萧琨在说起这件事时情绪有点不对,这么一来他就明白了。
“虽然不曾用法术,但我违背了师父的教训。”萧琨说,“师父曾说过,除非必要,不能朝任何凡人动手。”
“我师父也说过。”项弦道,“不过没关系,那就是必要,我杀过凡人。”
萧琨扬眉,看着项弦。项弦说:“七年前我在汨罗江收妖那会儿,杀了一个将自己女儿投进江里的父亲,我无所谓啊,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好罢。”萧琨将瓷碗重重放在了桌上,“按理说,驱魔师不该插手太多凡间的事,但撒鸾被赢先生抓走,不知要遭受什么折磨。”
项弦马上道:“我懂。”
萧琨点了点头。
项弦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首先须得找到心灯下落,才有对抗天魔的力量,而除此之外,将耶律家血脉掳走的那名魔人,定与天魔有着密切关系,兴许在找回心灯之后,他们便将前往赢先生的老巢一探究竟。
“我要你协助我,”萧琨突然说,“这一路上我始终在想此事。
“前去求助时,禹州前辈问我,驱魔司中有多少人?我答不出来,我根本无法告诉他,驱魔司里只有我一个。我也知道光靠自己,不可能战胜天魔。
“所以,我得重建驱魔司,进入天魔宫,诛杀赢先生。它叫辽驱魔司也好,宋驱魔司也罢,都不重要,现在我是正使,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副手。
“你身有智慧剑,少年成名,又曾担任汴京驱魔司副使,你的责任与我同样重。你我本无冤无仇,其后我常常想起,为什么在倏忽处得听‘天命’之人,是你与我,而非其他人,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数。”
项弦有点惊讶,本以为萧琨会与上次一般,若敌若友,两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相处着,没想到再见面时,萧琨反而自己先想通了。
“对于咱们而言,人间王朝更迭,尚非当务之急。”萧琨说,“唯独进入天魔宫,战胜敌人,才是要事,是不是?”
项弦沉吟不语,他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当初倏忽所言,宋覆灭的时间与天魔降生的时间点是一致的,俱为两年。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特别的联系?
萧琨以为项弦还在犹豫,手指敲敲桌面,说:“时至如今,你还在执着于南北驱魔司的门户之见么?”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笑了笑。
萧琨略皱眉,不明项弦之意。
“我愿意协助你。”项弦说。
“这也是你自己的事。”萧琨说,“若你没有副使身份,今夜我不会与你废话这许多。”
“但救你的少主,”项弦答道,“可不是我必须做的。”
萧琨一听就知道项弦要开条件了,说:“届时我会自己设法营救撒鸾,你但凡有半点不乐意,我都不需你动手。”
宋与辽之间,从数百年前起就不清不楚,有爱又有恨,时而是盟友,时而又成为了仇敌,项弦突然啼笑皆非,他与萧琨之间的关系,颇有点像两国一般。
“我当然也可以帮你这个忙。”项弦说,“没有智慧剑,哪怕你得到心灯也无力独自对抗魔,作为交换,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说。”萧琨示意项弦。
“尽力阻止倏忽预言中‘天命’的到来。”项弦说。
“哪一个?”萧琨带着少许疑惑。
项弦:“当然是第一个!我不想大宋亡国,你在想什么?”
萧琨突然想起了那第三个预言。
两人同时想到同一件事时,气氛就突然变得尴尬了起来,项弦一手扶额,不想与萧琨对视。
“我尽力而为。”萧琨起身,回房去了。
项弦心想:你躲什么躲?我们仨今晚上还不是睡一间房,待会儿还得见面。
但夜景正好,项弦也不着急回房,在江畔的阁楼处坐了一会儿,直到岷江灯火尽灭,才无声无息地穿过客栈二楼回廊,推开房门。
两张榻,潮生占了其中一张,睡得正香。萧琨则在一侧地上躺着,身上盖了条毯子,把另一张榻留给了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