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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引路明灯 ...

  •   驴车吱呀呀地驶回小院时,日头已经西斜,将院墙和光秃秃的树梢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寒风似乎也歇了些,空气中飘散着邻家隐约传来的炊烟气息,混合着车上年货的干货香味,透出几分岁末的安宁。
      柳氏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轻快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采购回来的东西搬进屋。她尤其宝贝地拿出那几块布料,在炕上铺展开来,一块水红色的细棉布,一块鹅黄的软缎,还有一匹厚实挺括的青黑色棉布。
      “玹儿,你看这水红的,给你做件夹袄领子镶边肯定精神!鹅黄的做件贴身小衫……”柳氏比划着,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透着慈爱和期待。她的手指最后落在那匹青黑色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语气带上一丝怜惜,“这匹料子厚实,颜色也沉稳……正好,给丞翊那孩子也做件外袍吧。”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正在帮忙添柴的殷玹低声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谢公子还孤身一人,身受重伤,流落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想想真是怪不容易的。那孩子瞧着就知书达理,模样又生得那般好,真是……可怜又招人疼。”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软:“他家人也不知在何处,能否团聚。既然到了咱们家,便是缘分。这大过年的,总得有件新衣裳撑撑门面,去去晦气。娘想着,就用这布,给他也裁一件新袍子,你说好不好?”
      殷玹正将药材归置到阴凉处,闻言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她看着母亲难得欢欣的模样,心里那点关于银钱开销的烦闷也稍稍散了些。
      将年货大致收拾妥当,殷玹脚步一转,径直走向谢丞翊养伤的里屋。她抬手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谢丞翊正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殷玹从镇上旧书摊淘来的破旧游记,窗棂透进的夕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睫低垂,神情专注,竟有种病弱公子特有的沉静书卷气。
      殷玹大步走到炕边,一双清亮的杏眼里燃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人的亮光,“谢夫子!”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郑重其事,“伤养得如何了?是不是该继续授课了?学生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进步了!”她说着,自顾自地搬了杌子坐下,摊开纸笔,那本《三字经》被她翻得哗哗响。
      谢丞翊闻言,缓缓从书页上抬起眼。夕阳的金光落入他深邃的凤眸中,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放下书卷,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殷学生今日倒是……求知若渴。”
      殷玹被他这文绉绉的打趣弄得耳根微热,但依旧梗着脖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自然!快过年了,总不能还是个睁眼瞎。”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到炕边,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架势。
      谢丞翊也不多言,开始授课。他教得认真,要求也严格。指出殷玹握笔姿势不当,笔锋走势错误时,语气虽温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气势。
      “天边之云,变幻莫测。”他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凝神的沉静力量。随即,他执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了一个结构繁复、笔画清晰的字——“雲”。
      “喏,这就是天上的云,‘雲’。”他指着这个字说道,“上有雨意,下有云形,云腾致雨,古人造字,自有其妙理。”他边写边解释,手腕稳健,笔锋清晰。
      殷玹看得认真,忍不住嘀咕:“这些字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写……”
      谢丞翊眼风淡淡扫来,语气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字如其人,心浮气躁,则字迹潦草;心稳神凝,则笔力沉劲。殷姑娘身手不凡,当知稳、准、狠三字要诀,习字亦然。若再抱怨笔画繁多……”他略一停顿,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戏谑,“便罚你将‘魑魅魍魉’四字各抄百遍如何?”他说着,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这四个结构复杂、宛如鬼画符般的繁体字。
      殷玹:“……”她想象了一下那四个字的模样,顿时头皮发麻,立刻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抓起笔,咬牙切齿道:“我写!我写还不行吗!”
      她埋头苦写,谢丞翊在一旁不时指点,从握笔姿势到运笔力道,要求严苛。偶尔,他用一些古怪却精妙的比喻,比如将“雲”字头上的“雨”点比作“猎豹飞奔时溅起的泥点,错落有致”,让紧绷着脸的殷玹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憋住,嘴角却忍不住弯起。
      这般一个教,一个学,气氛倒是比前几次融洽了不少。夕阳渐沉,屋内光线昏暗下来。殷玹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谢丞翊看了看窗外天色,温声道:“今日便到此吧。殷姑娘进步很快。”
      殷玹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走人。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角,目光瞟向别处,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喂,谢……夫子,你说,要是我,在这县城里,能做点...什么...小营生啊?”
      谢丞翊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勾勒着她略显苦恼却异常认真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警惕或冷漠的杏眼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对未来的希冀和迷茫。
      “哦?”他沉吟片刻,声音放缓,“姑娘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
      “就……随便问问。”殷玹含糊道,不想提那笔钱,“总不能一直靠打猎过活,冬天猎物少,也不是长久之计。”她顿了顿,有些烦躁地补充,“可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绣花?手艺不行。卖吃食?人多麻烦。本钱也不能太大……”
      谢丞翊安静地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书页。他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孩儿的困惑与渴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营生之道,贵在因地制宜,扬长避短。”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在讲授另一个深刻的道理,“姑娘久居山林,熟知山野物产,这便是‘长’。县城繁华,缺的或许正是这山野间的‘野趣’与‘新鲜’。”
      殷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山野物产?野菜、蘑菇?那些东西也不值钱,遍地都是。”
      “并非寻常之物。”谢丞翊微微摇头,目光似乎透过窗棂,望向了远处暮色笼罩的山峦,“可识得药材?譬如品相好的山参、灵芝、天麻?或是罕见的山珍野味?即便寻常之物,若能炮制得法,或搭配成方,其价便不同。”
      他顿了顿,看向殷玹:“再者,姑娘身手不凡,深入常人难至之处,所获之物,自然非市井寻常可比。此便是‘避短’扬‘长’。”
      殷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她最熟悉的就是那片大山!哪些地方长着珍贵的药材,哪些陷阱能抓到稀有的野物,她比谁都清楚!以前只是零散打来吃或贱卖,若真能像他说的,专门寻找、炮制……
      “可是……”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药材我不太懂分辨年份品相,炮制更是一窍不通。猎野物也看运气。”
      “无人天生便会。”谢丞翊语气平和,“辨识之法,炮制之术,皆可学。若姑娘有意,在下或可提供一二粗浅典籍,或口述些许常识。”他话说得谦逊,但殷玹见识过他的能耐,心知他所谓的“粗浅”恐怕绝不简单。
      她心跳微微加速,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收集、炮制山野珍品,卖给县城的药铺、酒楼甚至富户!这本钱可大可小,初期甚至不需要店面,正好适合她!
      “我……”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谢谢夫子指点!”她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脸颊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谢丞翊看着她瞬间充满干劲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姑娘言重了。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殷玹却不再多言,抓起自己的书本笔墨,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我去帮娘做饭!”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她又停下脚步,眼珠一转,扬起脸,看向谢丞翊,爽朗的笑意漫上整张脸庞:“对了,谢夫子。”
      谢丞翊抬眸,静待下文。
      “我娘说啦,”殷玹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柳氏的语气,“眼看要过年了,谢公子孤身在外怪可怜的,既然到了咱们家就是缘分,怎么也得有件新衣裳穿着过个好年。今天特意从县里买回来的厚实棉布,我娘准备给你裁件新袍子呢!”
      她说着,凑近了些,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瞅着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逗弄:“怎么样?感动不?在我们这穷哈哈的农家过年,还得穿我们自家做的粗布衣服,谢公子您这金尊玉贵的人儿,可千万别嫌弃啊!”
      她本以为会看到谢丞翊尴尬、推辞或者至少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然而,谢丞翊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漾开极浅的暖意,如同春风吹过冰湖。他苍白的唇角轻轻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极温柔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半分虚伪:
      “多谢伯母厚爱,也多谢……殷姑娘。”他目光落在那匹青布上,眼神温润,“此间温暖,胜却锦衣玉食无数。在下……铭感五内,岂敢有嫌弃之心。”
      他的反应如此坦诚而郑重,反倒让准备看好戏的殷玹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脸上的戏谑笑容也僵了僵,竟莫名觉得自己刚才的玩笑有些过分和小气了。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嘟囔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彻底暗了下来。谢丞翊独自坐在渐浓的暮色里,良久,才极轻地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湮灭,远山轮廓模糊,小院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而某个少女的心,却仿佛被点亮了一盏灯,清晰地照向了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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