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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幸福在悄然蔓延 ...

  •   高一语文组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晨光如瀑,从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拖出斜长的金色光带。
      光带尽头,是她那一方小小的书桌岛屿,被两座无声的山峦围夹着:左手边,牛皮纸封面的作文本层层叠叠,如赤色丘陵绵延不绝;右手边,蓝白网格封面的习题册却冷静地平摊堆叠,像是覆了寒霜的冰川。那是时淮班的作业。
      江枳放下米色帆布包。目光却越过两座山峰,径直落在冰川之巅,一本摊开的蓝色习题册顶端。
      正是昨日《归园田居》的延伸赏析题。
      她将它拾起。试卷微微泛光,显出两道被细长黑色水笔格外清晰地圈定的题目。目光滑过题目本身,凝注在页面边缘处一片意外的空白。
      那里,几行字迹如削开薄冰的利刃,斩入纸面,构成一个简洁而完整的推导过程。字迹瘦劲峭拔,起笔落笔带着几乎不易察觉的爆发性力度,在转折处尤显硬朗——是他独有的标记。
      推导过程高度凝练,逻辑链条环环相扣,将题目选项里含混、歧义乃至蓄意的误导性文字一层层无情剥离、精准切割。
      这不是解题,更像一种不动声色的展示,如同将精密的解剖图摊开:看,这层层肌理之下,唯有此路通向光明。一切虚妄在严整锐利的推理面前,都显得那样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江枳的目光凝在笔尖跳跃奔流的线条上,昨夜和今晨的回环波影尚未在她唇角完全消散,此刻却又被这熟悉笔迹中蕴含的那种斩截、确定、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悄然推出一圈更深的笑意,如湖水中央被投入石子的那一痕涟漪。
      这一纸字痕,这一道思维的光芒,悄然超越了昨日那封饱蘸情愫的信笺,成为此刻更日常、更不动声色的呼应。
      它并非语言的表白,却是存在本身强而有力的旁证,证明他一直在这纵横交错的世界里,以这样的方式立定于此。
      她取出红笔,将纷乱的思绪压平,如同抚平信笺折痕,目光沉静地落在摊开的第一本作文上。
      门轻声阖上又开启,沉稳的步履敲响地面的微尘,而后走向房间的一角。热水壶“咕嘟”地苏醒喷涌。
      时淮立在升腾弥漫的热雾后,墨蓝色巨大的保温杯在他手中,像一个沉静的湖泊容器。他正专注注视着水流如注,仿佛要汲取清晨滚烫的生命力。
      “啪嗒”。
      一声轻响,像一片叶子悄然落在水面。江枳已轻轻将一本摊开的作文本推至桌沿外,扉页正好对着他注水方向的位置摊开。被红笔圈定的是一行纤细娟秀的铅笔小字:
      “她如一颗自生自灭在宇宙深处的星子,清冷、孤单却暗自燃烧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热情。”
      铅笔字迹的旁边,是一大片雪白安静的留空,只有江枳画下的那一个鲜红的问号,像一束追光,凝固了这行字的孤寂。
      时淮的目光穿透氤氲水汽,投向那片纸页上的幽微宇宙。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轮廓,也仿佛模糊了时间刻度。
      半晌,他平稳开口,声音被这濡湿的水汽晕染得低沉而温厚,在室内微凉的空气中漾开清晰的波纹:
      “在数学语境里,孤立的、能量守恒的系统并非只有‘寂灭’一种路径。”
      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精准地落在被红线圈住的核心词语——“自生自灭”上。这几个字瞬间被剥脱了它的文学隐喻,置于冷光源般的思维之下。
      “如果赋予它自发的动态过程——”
      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悬停在纸页上方那“自生自灭”四个字的薄凉上空,距离微渺到几乎能感受到文字呼吸的温度——他隔空点着它。那指尖并未真正落下,却划出无形的空间轨迹。
      “它的存在本身,”他的指尖在空中无声地划出一道饱满、无形却有力的弧,如同星辰运行的轨道,“就是一种持续的辐射和影响。互动,已在影响产生的那一刻成立。”
      话音落下,他收回了手,如同收起无形的测绘仪器,端起那注满滚烫清泉的保温杯,步履沉静地回到了自己那方被数学习题册、竞赛试卷与几何模型占据的前沿阵地。
      早自习的预备铃声像一柄雪亮的青铜铙钹,骤然被狠狠敲击在高处,清冽刺耳的音波猛地倾泻而下,彻底撕裂了办公室片刻的凝定空间。几乎是同一刹那,整栋大楼像沉睡的巨兽苏醒后的心脏舒张,轰鸣声骤然灌满每一个角落。
      江枳拿起教案夹进臂弯。甫一踏出门槛,人潮便已如涨潮的洪水呼啸着迎面扑来。
      恰恰此刻,她看见时淮的身影自数学组门口挤出。他右臂下牢牢夹着两叠厚厚如砖头的试卷,身形挺拔如舰首破浪,脚步沉稳而急速,目标明确地斩开涌动的喧哗,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深处,致远班的领地全速前进。
      两股洪流,相向奔突。青春的喧腾如实体般在走廊中膨胀、推挤、摩擦。裹挟其中,如同微尘卷入激流。
      在肩头即将完全错身、彼此轮廓即将彻底被鼎沸人声吞没的一刹那,江枳猛地感到身侧汹涌的压力,被一股柔韧而强大的力量蓦地撕开一道缝隙,是他的右臂小幅度却清晰地屈肘,向后格开一线空间,硬生生在这摩肩接踵的人墙中开凿出仅供两人错身而过的狭小间隙。
      就在这片如同时间裂隙般短暂存在的豁口里,在喧嚣震耳的噪声涡流中心。
      他垂落在身侧微曲的、紧握试卷边缘的左手手背外侧,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惯性,以一种接近电光石火的速度和绝无偏差的精确度,轻轻地、迅疾地贴擦过她同样自然垂落、紧握着教案书页的右手,覆盖住指关节与掌缘相连那片细腻皮肤的区域。
      温热。掌骨微突的硬度,混着他长久执握试卷的纸张与汗意。极粗糙的触感,时间短促到甚至来不及辨认那指节凸起的轮廓,却又清晰地刻入肌肤神经末梢。
      如疾风中的铁羽刹那掠过水面。涟漪尚在皮层下隐秘地漾开一圈,便已湮没于更强大的动荡与喧嚷之中。在这人声鼎沸的漩涡里,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错觉片断。
      江枳的脚步分毫未停。
      只有她自己知晓,握紧教案书边缘的指骨,在肌肤深处的神经记忆被唤醒的刹那,在她毫无预备的意识掌控之外,微微地、然而清晰地内扣了一下——如同蚌壳在一记轻微敲击下应激的闭合。
      那似有若无的温热与粗砺,却携带着一股微弱却直达心室的电流,瞬间自触点沿手臂经络向上传导、加速,在胸腔之中轻微爆裂开来,化作一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震颤。仿佛一个不容置疑的刻度,在她彻底沉入备课的深水与授课的湍流之前,先行镌刻下了一道虽浅却难以磨灭的印记。
      教室里,光线澄澈。
      蓝花楹繁茂的枝影投入窗内,投下不断变幻的光斑,浮动在书页与讲台边缘。江枳的声音平稳而温润,在讲解陶渊明笔下那片挣脱的田园时,目光沉静地铺向台下,如同阳光铺满大地。
      她讲到诗人投向旧林的目光,讲到尘网中挣扎的池鱼。
      忽然,她的目光下意外看向隔壁。
      站在各自的孤岛上,目光穿透人海的喧嚣,只愿抵达那一点无声的回响。
      像宇宙中两颗相隔遥远、仅凭引力维系的天体。每一刻的靠近都隔着亿万光年的艰难跋涉,可每一次微弱的信号传递,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激起无声的震动。
      她手指拂过教案上那句刚写下的笔记: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目光平静扫过座中少年少女纯真而认真的脸孔。指尖下方那片曾感受过一掠粗糙温热的皮肤,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麻。
      是晨风的凉意未散?
      还是此刻内心确认的回响?
      讲台上,她的声音继续沉稳流淌。台下十几双青春的眼眸追随着她,探寻着文字背后的古老星辰与幽微情感。
      窗内窗外,蓝花楹的阴影在日光中继续移动,无声无息,却像巨大的手掌抚过整个下午的时光。
      没有人知晓,某一刻的宇宙深处,有两颗疲惫的星辰,曾悄然同步了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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