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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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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车前往T大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景物勾连起深埋的记忆,原柏的目光始终投向窗外,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邺公书几次想开口,最终都咽了回去。他只是悄悄调整了坐姿,让受伤的后背尽量减少与椅背的接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不动声色地擦去。
车子最终停在了T大阔气的新校门前,百年校庆临近,校园里张灯结彩,随处可见洋溢着青春笑脸的学生和一脸怀旧与兴奋的校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喧闹的、节日般的气氛。
这种蓬勃的、向前看的欢快,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着原柏的感官。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一道不合时宜的灰色阴影,悄然滑入这片过于明亮的画卷。
两人随着人流往里走。通往大礼堂的林荫道两旁,精心布置了长长的展示架,红底金字的“知名校友风采”异常醒目。每一帧照片,每一段简介,都是T大育人成果的炫耀,是成功学的模板展示。
邺公书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记得杰出校友名单上有原柏的名字。他带原柏来,私心里是存着一份期待的——他希望原柏能看到自己的辉煌被母校铭记,希望那些灼灼的奖项和设计能稍微驱散一些笼罩在原柏身上的阴霾,希望他能感受到一丝来自外界的肯定。
他的目光快速略过一个个展板,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轻轻碰了一下原柏的手臂:“学长,你看那边。”
原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在那排耀眼的展示架上,他看到了自己。
然而,与周围所有穿着学士服、头戴学士帽、笑容灿烂的校友不同,他的照片里,尽管也一样神采飞扬,但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
下面的简介写——
「原柏」
毕业年份与专业:2018届建筑学院建筑学专业
现任职务:星辉建筑设计院首席设计师/多个重大项目特聘设计顾问
杰出贡献与成就:
作品曾获UIA(国际建筑师协会)专项奖提名,并多次荣获国内建筑设计金奖、银奖。
主持设计了多个城市地标性文化建筑及大型公共空间,其作品以“人文关怀与空间诗意的融合”著称,深受业界好评。
尤其专注于无障碍与特殊需求设计领域,其主持设计的“晨曦之家”特教中心成为行业标杆项目,获国家级优秀工程设计奖。
而紧挨着他的展板,是他表哥原栋的。照片上的原栋和其他人一样,穿着学士服,和原柏简介里依赖于个人天赋和市场认可不同,原栋的路径是可预见的、有保障的上升通道——
毕业年份与专业:2010届建筑学院土木工程系
现任职务:金河区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局长
杰出贡献与成就:
长期致力于区域经济规划与重点项目管理,深度参与并主导了多项省级重大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审批与协调工作,成效显著。
其负责的《基于交通现状提出“十三五”综合交通枢纽规划》课题获省级政策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
多次荣获“省级机关优秀共产党员”、“重点项目建设工作先进个人”称号。
他们两个的名字和履历,并排列在一起,一个“柏”,一个“栋”,曾是家族里被并提的期望。后来他逐渐沉寂,只有他表哥始终闪耀着。
原柏以为,他永远不会再有和他表哥并列的机会了;就算现在并列,他也很快会失去上面所有的一切。
原栋的简历堪称完美的模板,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的终极形态,每一步都走在父母期望的、最稳妥、最体面的轨道上。
他仿佛听到父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叹息和失望。
“你看栋栋,多稳重,多体面。你呢?”
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海啸,瞬间将原柏吞没。
看啊,原柏。即使你拿了那么多奖,设计了那么多被交口称赞的作品,甚至有幸作为“知名校友”被挂在这里,你在本质上,依然和当年那个无法让父母完全满意的、偏离了轨道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原柏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般冲了出去,单薄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人群和光晕里,像一道溃败的阴影。
邺公书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追了出去。
“学长!”他嘶哑地喊了一声,明知对方听不见,却还是脱口而出。
后背的鞭伤在剧烈动作下爆发出尖锐的刺痛,但他完全顾不上了,咬着牙,拨开人群,朝着那道即将消失的绝望身影拼命追去。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踉跄的背影,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原柏还聋着,他不敢赌未知的危险。
还好,原柏在一个僻静的、背阴的长椅边停下了。
原柏瘫坐在长椅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只露出一个被冷汗浸湿的发顶,压抑的抽气声混合着因奔跑而未平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送进邺公书耳朵里。
邺公书半跪在原柏面前,心如刀绞,懊悔和自责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他伸出手,想拍拍原柏的肩膀,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地停住,生怕任何一点触碰都会加剧对方的痛苦。
他只能这样无措地、痛苦地守着,守着这个再次被他无意中推入深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原柏颤抖的肩膀才渐渐平息下来,但那周身弥漫的死寂,却比刚才的剧烈反应更让邺公书感到恐慌。
他小心翼翼地、用极轻的声音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哽咽:“学长……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带你来这……我……”
原柏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只有一片麻木的空洞,他看向邺公书,眼神没有焦点,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你看到了吗?我的照片。”
邺公书瞬间明白了,他犯了一个多么愚蠢、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只想着让原柏看到荣光,却忘了,这座母校、这片土地,对原柏而言,早已和五年前的变故捆绑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张格格不入的常服照片,直接撕开了原柏心底最血淋淋的伤疤。
“五年前,我们一家出游,出了车祸,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令邺公书没想到的是,原柏居然开始叙述起五年前的事,叙述那段他一直想知道的变故。
“他们在拍毕业照,穿着统一的学士服,抛着学士帽,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憧憬着无限好的未来。”
“而我……”
原柏涣散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被肤色肌肉贴覆盖、狰狞的银白色疤痕上。
这只手……
原柏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气音。
那一天……怎么偏偏是那一天……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表格,声音平板无波:“家属确认一下,没问题在这里签字。”
视线是模糊的,涣散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手指冰冷僵硬得不像自己的,几乎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笔。
笔尖落下。
颤抖的字迹,落在“申请人”那一栏。
原柏。
然后是……关系……父子……母子……
最后……同意火化。
那薄薄的几张纸,重逾千斤,他签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像是在亲手将父母推向焚化炉。
“我……我在殡仪馆……用这只手……签……他们的……火化同意书……”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语无伦次,最终化成一声充满了自我厌弃、极轻的、破碎的嗤笑,“他们用尽全力……想让它画出一条‘正确’的路……它最后……画的……是同意火化的签名。”
那只握着笔的、刚刚从车祸中侥幸残存下来的右手,手背上还缠着厚厚的、渗着血迹的纱布,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那疼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他父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终句点是由他亲手画上的,用这只本该去绘制蓝图、去创造美好的手。
原柏看向自己张开的手,指缝间、皮肉中,仿佛正汩汩流出鲜血,他已经分不清那是谁的。
“邺公书,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缓缓抬眸,那双曾经清冷锐利、后来只剩下疲惫麻木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赤裸裸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痛苦与自我否定。
“你看到的那些设计……那些成就……什么都没改变。在我父母眼里……在我自己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连毕业照都拍不了的……在最重要那天……失去了所有……还活着……的……”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自暴自弃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说完这些,他像是被彻底抽空了灵魂,身体软了下去,仿佛刚才那几句耗尽生命的低语,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后解释和最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