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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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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会后,原柏和邺公书很默契地没有再联系,校友会上那赤裸的对比和随之翻涌出的、血淋淋的过去,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原柏本就不坚韧的外壳。
因他心情沉郁,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消化道的溃疡在无声中剧烈活动,腰间的旧伤也变得格外敏感。不重样的疼痛伴随着他大多数时间,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在自己空旷冰冷的公寓里移动。
各式的药品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很少去碰。疼痛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存在的证明,一种对自我厌弃的具象化惩罚。
日历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日期,一天天逼近。
那是变故发生的日期,他父母的祭日。
往年此日,是他例行自我凌迟的仪式,为父母准备好他们爱吃的硬菜作为祭品,然后上香、焚烧金纸,之后把自己锁在家里或去墓园,沉默地坐上一整天,任由悔恨和悲伤将自己啃噬殆尽;祭品当天是吃不完的,他总会将它们放到冰箱,在食用它们期间用更疯狂的工作或更彻底的自毁,试图掩盖溢满的情绪。
但今年,这些他都做不到了,工作摇摇欲坠,自毁无人观看,他想到了另一种方式。
冰冷的、决绝的死志,在他心底蔓延。
他太累了,累到连痛苦都觉得乏味。
那条父母为他选定、他挣扎着前行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路,他不想再走了。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一场告别,对自己、对世界、对父母,也对那个唯一一个,曾试图凿开他硬壳、看见过他所有不堪,甚至为此承受过他怒火与鞭挞的人。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才缓慢地敲下一行字,发送。
「明天是我父母忌日。中午有空吗?来我家吃顿便饭。」
几乎是立刻,邺公书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有。地址发我。」
原柏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泛起细密的刺痛。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将家庭住址和时间发了过去。
第二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
原柏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可以推测出自己身体异样的瓶瓶罐罐全部收到抽屉里,再顺便服下相关的药物,他想要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今天。
不到九点,家里门铃就响了,打开门,邺公书正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瓶红酒和一盒他家乡的特色糕点:“学长,我没来晚吧?想着你一个人备菜太辛苦,我来打下手。”
原柏的家乡有祭日祭祀的习俗,一般会准备一桌好菜和足量的金纸用以祭拜,邺公书也算入乡随俗。
原柏侧身让他进来:“费心了,还带东西,可以不用这么早的。”
“没事的。”邺公书放下东西换了鞋后直奔厨房,“需要我做什么?洗菜、切配,我都行。”
“今天准备做四菜一汤,番鸭汤、海蛎煎、煎豆蟹、鸡枞菌烩笋,再加一个炒空心菜,都是我爸妈生前的拿手菜。”原柏抓起螃蟹的手顿了顿,眉眼间有淡淡的惋惜,“可惜现在时令不对,不然煎的应该是红膏鲟或者大闸蟹,会更香。”
好像什么都来得不是时候。原柏想。
这几道菜,曾是他们家逢年过节或重要日子餐桌上的绝对主角,承载着无数短暂却温暖的记忆。
“你在家里经常做菜吗?”原柏问。
“嗯。”邺公书点点头,边择着空心菜边回忆,“我是留守儿童,我姐姐大我十几岁,成绩很好,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在县里读高中了,我弟弟……是特殊儿童,家里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所以都是我做的饭。”
留守儿童……特殊儿童……几个词砸得原柏不知所措,连洗鸭子的手都顿住了。
“抱歉,我不知道……”
邺公书笑了笑:“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聊也罢。”
两人沉默地处理着食材,厨房中只剩流水声、切菜声,以及逐渐变大的雨声。
邺公书虽然也常做饭,但对这几道菜完全不熟悉,因此到关键食材的处理和掌勺阶段基本都由原柏在操作。
“学长,这些菜你喜欢吃吗?”邺公书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教我好不好?下次……做给你吃。”
原柏正看着锅里噼啪作响的鸭肉,闻言猛地一怔,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个问题烫到了。下次?他还有下次吗?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几乎听不见:“我食欲不重,吃什么都差不多。”
最后一道菜是煎豆蟹,原柏处理蟹的动作十分熟练,父亲当年手把手教他如何刷洗、如何用针筒给螃蟹灌酒,好让它出锅时保持完整,那些情景历历在目,每一个步骤都苛刻到极致,仿佛不是在料理食物,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等待食物变熟的过程称得上愉悦,不断变换的食物香气让人猜测它到底熟到了几分,直到锅气中全是海风和热油碰撞出的香气,原柏才将竹筒酒沿着锅沿倒了下去。
“不掀开锅盖吗?”邺公书问。
原柏温和地笑了笑:“这是一位八十年代常给婚宴当掌勺的老师傅教我爸的。”
原柏手上的动作很快,一边将洗净的毛巾围在锅与锅盖噗噗冒气的间隙,一边解释:“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好像这样做蟹确实更好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入锅的酒很快被高温蒸干,蒸腾出一片焦香,一片噼啪声中,原柏掀盖装盘,他垂着眸说:“都教给你了。”
他指挥着邺公书将菜端到餐桌上,自己则将用以祭祀的香炉请到餐厅的餐边柜上,那里暂时成了一个小小的祭台。
他点燃三炷香,将香插入香炉中,青烟笔直上升,散发出沉静的檀香气味,慢慢驱散了房间里原本冰冷的空气。
烟雾缭绕中,他眼神空洞地养着前方,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邺公书也点了三支香,他站在原柏身边,心里默默地、无比郑重地起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我保证。”
窗外已是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
折好的金纸看样子是烧不了了。
原柏忽然看向邺公书,对方郑重虔诚的姿态让他呼吸狠狠一窒。
如果我死了,你会这般虔诚地为我上香、为我烧完那袋我折好的金纸吗?
邺公书似有所感,他将线香插入香炉中,侧头来看原柏:“原柏,谢谢你给我这个接近你的机会。”
线香燃尽,两人相对坐下,开始吃饭。
菜肴很美味,完美复刻了记忆中的味道,但原柏吃得很少,几乎只是机械地咀嚼了几口。
邺公书努力找着话题,说起一些趣事,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氛围。
原柏偶尔点头,或极简短地应一声,他的目光时常会飘向窗外。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得如同傍晚。
原柏听着那疯狂的雨声,看着窗外被模糊扭曲的世界,内心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想:今天下大雨,好适合跳楼的天气——雨水能冲掉一切痕迹,也能掩盖落地的声响,不会太引人注意、不会太麻烦别人。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冷静,甚至带来一种诡异的解脱感。他低头,掩去眼底最后一丝波动,轻声劝邺公书:“多吃点。”
饭后,邺公书依旧主动收拾,原柏没有阻止,他安静地坐在客厅,听着厨房传来的细微水声,目光投向被雨幕模糊的阳台窗外。
再等等,他对自己说,等邺公书离开。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无数急躁的手指。
邺公书将洗好的碗碟仔细归位,擦干手,走出厨房。原柏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目光空茫地望着香炉里的灰烬,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削瘦脆弱。
“都收拾好了。”邺公书的声音放得很轻,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重的寂静,“你……早点休息。”
原柏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唤回,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算得上温顺的笑:“好。今天……谢谢你能来。”
这笑容太过平静,平静得让邺公书心头莫名一跳。
“跟我不用说谢。”邺公书压下那点异样,走近两步,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道,“耳朵的事,别太心急。项目的事,有我。”
原柏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早已冷却的香炉。
邺公书顺着原柏的目光看去,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骤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留下原柏一个人在这充斥着哀思和雨声的冰冷空间里。
但他找不到留下的理由——祭奠已经结束,饭也已经吃完,他作为一个“朋友”的陪伴,似乎已经到了该退场的时刻。
“那我……先走了。”邺公书说着,脚步却有些迟疑。
“嗯,雨天路滑,路上小心。”原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