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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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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柏被一阵尖锐的、仿若灼烧的疼痛感叫醒,他睁开双眼,入眼的尽是虚焦的幻影。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冷汗打湿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这不仅仅是旧疾的复发,更像是白天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绝望和无处宣泄的痛苦,在夜深人静时找到了突破口,化作了实质,在他脆弱的脏器里疯狂肆虐。
“你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再这么下去胃病很难痊愈。要保持心情愉悦啊小伙子,多向他人倾诉。”复查时医生的叮嘱犹言在耳,但他根本做不到。
他蜷缩在床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床头柜上的抑酸药近在咫尺,他只需要服下就能缓解,他却连伸手的意愿都没有。
他宁愿将精神的痛苦转化为可控的躯体不适,这样可以暂时逃避心理困扰。
他也没有再挣扎着去直播,这两天接连的打击下,让他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颤抖着摸到了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手指僵硬地滑动解锁,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以游客身份再次进入了那个被他刻意尘封、却又深深刻在潜意识里的社区——隐痛之渊。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着,胃部的绞痛让他视线模糊。突然,一个标题猛地攫住了他涣散的目光:《[纪实]记录我与幻痛单方面的十年友谊》。
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抵触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这里曾是他取悦自己和他人的圣地,也是他作为“赛博鸭子”展示、确认那点残存“美”的橱窗。
他想看看,在那个扭曲的癖好里,别人眼中的“幻痛”,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帖子。
【我和幻痛认识十二年了。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打字的指尖都在颤抖,我想我该写点来纪念我们相遇的时光,纪念这颗在我贫瘠世界里灼灼燃烧的星辰,这样就算哪一天记忆模糊了,我也能再次翻看这篇帖子。
这篇帖子从幻痛注销那一天就开始写了,我都不知道回忆他需要花费这么多心力。】
原柏心神微动,继续看了下去。
【第一次遇见幻痛,不是在他的视频里,而是在一个他所开设的、用来分享日常琐碎和隐秘痛苦的纪实帖里。他那时的ID还叫舟下听雨,很有文艺气息吧?他的帖子,与其说在记录胃痛,不如说在描绘生活夹缝里闪烁的诗意。
他会写学习到深夜胃部隐隐作痛时,窗外的冷月如何将梧桐叶的影子投在书页上;会写忍着不适参加朋友聚会,喧嚣中捕捉到桌角停着一只萤火虫;还会写因为胃胀错过饭店,却在街角小店吃到一碗惊为天人、滚烫的米粉……那时候疼痛在他笔下,只不过是生活的脚注。
我们聊了很多,聊他的兴趣爱好、聊他对他期望甚高的父母,聊他偶尔对未来的迷茫。关注这个社群的,都对疼痛或者病弱有着超越常人的兴趣,我也不例外。但我和他聊得越久,就越被他灵魂的光芒深深吸引,那光芒远胜于他偶尔提及的胃部不适。】
和原柏一起在看帖子的,还有深夜难眠的邺公书,他参与原柏生命中的时光太少太少,所以总想竭尽办法了解一些、多了解一些。
【那时的他,会认真回复每一条评论、每一条私信,我记得我曾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在私信里向他倾诉,他不仅耐心听完,而且句句回应,稳稳地接住了我濒临崩溃的情绪。他课业很忙,但那段时间每天都会给我发一条问好的消息来确认我的状态。
那时候他是不拍视频的。
后来……开始有人质疑他,甚至有人专门开帖扒他。】
帖主贴出了一张张截图,上面满是原柏早期那个纪实帖下质疑的评论。
原柏点开大图,自虐一般一条条翻了过去。
【不是吧不是吧?这手骨节这么秀气,手腕也那么细,还有人相信是男的?敢开个麦说两句吗?】
【笑死!真这么影响生活,建议别写纪实,直接去医院嗷。】
【这么矫情做作的文风,隔着屏幕都闻到一股酸味,真胃痛起来还有心情看月亮写感想?真恶心。】
【天天喊胃痛要死要活的,晒病例啊!胃镜报告、诊断书、住院记录,敢晒吗?哦,晒了张破中药方子,这能证明什么?谁知道是不是路边养生馆开的。】
邺公书看得怒从心起,他握紧拳头,指节“咯咯”直响,他拼命想接近、想保护的人,居然在网上遭到了这样的围攻与诋毁,这就是赤裸裸的网暴。
【他发了一篇解释长文后告诉我,他要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当然不舍,于是问他:舟,你的灵魂太闪耀了,我们也聊了这么久,你也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永远不会是刺向你的刀;我有个冒昧的请求,我可以加你的私人联系方式吗?哪个社交平台都可以。我想离你近一点。
他的回复,我至今记得每一个字:谢谢你的喜欢,但很抱歉,我只想把痛留在这里,我的现实生活需要体面,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理解,也只能理解,如果我想再进一步,我毫不怀疑他会拉黑我。】
原柏没绷住笑了,原来他在别人眼里那么不近人情。
【他从此消失了,一走就是两年。
两年后他换成了现在的ID,清空了主页里所有的纪实帖,签名改成:“这里只是我的情绪垃圾桶,心情不好或者身体状况不佳才会上线。只想当赛博鸭子。不交友、不聊天,不接定制不卖资源,不回私信和评论可以当我没素质。”他……开始只发疼痛的视频,回复别人的频率也明显降低,只有“谢谢关心”“老毛病了”一类客套敷衍的话。
他刚开始也还和我聊天,后来他的学习越来越忙,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我们上线的时间几乎都不一样,聊得也就越来越少,但我仍在关注着他。
就这么断断续续又过了三四年。
后来……大概是在五年前,他开始频繁地自虐,吃芥末胶囊、辣椒胶囊,还有一些我记不住名字但伤胃的药丸,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问过,他搪塞过去了。】
邺公书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地想知道原柏五年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试图私信他,想告诉他还有人在乎他这个人,不是他近乎完美的手、也不是他能满足某些人癖好的痛。但消息石沉大海。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视频里那双曾经在文字中描绘过星辰大海的手,越来越清减,也越来越疲惫。】
原柏不想再往下看了,之后发生的事是他的噩梦,但他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帖子是以什么做结的,于是强迫自己忍着恶心看了下去。
【不想描述之后的事……
他痛到极致时手部肌肉的痉挛、青筋的暴突、以及那偶尔因失控而泄露出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全部成了盗录者眼中的金矿。我亲眼看着那些肮脏的标题出现在各种地下论坛:】
又是一张张截图——
【[高价]窒息级胃痛!掐腹自虐实录!疤痕特写+呻吟!】
【求购这个人的合集!越惨越好,要带声音的!】
【理性讨论:幻痛这种强忍不叫的调调是不是更带感?适合绑起来……[下流表情]】
【净土彻底沦陷。他的视频下面充斥着求资源、求录屏、甚至充满性暗示的污言秽语。那些真正关心他身体的留言,被淹没或嘲讽。他精心构筑的、用来寄存痛苦的沉默堡垒,被污浊的欲望和窥探彻底攻破。他把自己称作“赛博鸭子”,想必也有想展示痛苦的时候美的一面,却被他人当成了可以随意围观、意淫、分食的“免费资源”,以及……可以被任意处置的商品。
之后,幻痛清空了内容,注销了账号。】
邺公书忽然怔住,他怎么联系上原柏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不是也是帮凶之一?
【十二年了,小舟。
我依然记得那个在帖子里写萤火虫和米线的少年,记得你灵魂闪耀的光芒;也记得你最后沉默的视频中,那双颤抖、苍白的手。
你说只想把“痛”留在这里。可最后,这里却吞噬了你最后的光芒。
希望你在现实里,真的找到了安宁。或者,至少,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无人能亵渎的角落,安放你所有的痛与沉默。】
原柏看到了帖子最后的落款,是“一个仰望了你十二年,却始终未能靠近的陌生人”。
隐痛之渊里有很多原柏视频的忠实观众,他们或怀念、或考古、或分析,让这个帖子完整、丰富了起来,也让它成为了这个社区里不断被顶起的热帖。
“他是谁?他们……说的是我?”原柏将手机扣到床上,冷光暗了下去,连同他的脸也一同隐入夜色之中。
几经思虑下,原柏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了电脑。
人通过努力就能做好的事随着年龄增大只会越来越少,但就算发展偏离了轨道,他也应该让那件事离他所希望的结果近一些。
尽力,才能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