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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乔新月的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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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雨天,霏霏雨线忽大忽小、反反复复,冷风裹着雨丝闯进窗缝,空气中那股咸湿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让人心烦。
窗外是暗压压的天空,教室的冷光灯虽然全部打开了,但雨点滴滴答答的声音,搭配着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已经十分的催眠。
“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口舌’是借代,以具体代抽象……”语文老师停顿了一下,看向讲台下那快要睡倒一大片的学生,无语地啧了一下。
随即他卷起手上的那一沓卷子,用力敲了敲讲台:“起床了,各位小姐公子们。”
“这都睡了一早上了,怎么还这么能睡,我在台上讲了二十多分钟,你们就睡倒了二十多个,怎么,一分钟晕一个?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厉害。”
被敲讲台的声音一震,好些学生都打起了精神,江沚本来也有点困的,被他们语文老师这么一大声嚷嚷,也给震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支棱起来,撑着下巴看向黑板。
“刚才讲到‘口舌’是借代的意思……”语文老师继续讲题,但没讲一会儿又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抛出一个炸弹:“那么‘口舌’表示的意思是什么——请个同学回答一下。”
教室的同学齐齐低下头,留给语文老师一片黑发顶,老师看了一圈,又啧了一声,最后目光锁定在江沚所在最后一组。
江沚感觉有些不太妙,忙用手肘碰了碰身旁还在钓鱼的钟焕,但后者实在睡得太熟了,他肘了两下还没醒。
见语文老师眼睛微微眯起,江沚急忙在桌子遮挡下伸出手摸索到钟焕的大腿,然后用力一拧,对方才吃痛惊醒,但这个时候已经完了。
“那……我们请钟焕同学起来告诉一下我们‘口舌’指代的意思是什么吧。”语文老师笑嘻嘻地说,看向台下一脸懵逼的钟焕。
钟焕扭头惊恐的看着江沚,然后缓慢站起来拖延时间。
江沚刚才也没听课,这个知识点也暂处他的盲区,于是他马上翻动卷子,找到文言文鉴赏,可是却没有注释。
“额……我觉得‘口舌’的意思就是……”钟焕语速很慢,还在拖延时间,余光不断瞥向江沚。
江沚感觉自己身上现在背负了钟焕的脸面,急忙又翻出试卷答案,一目十行地迅速在文言文翻译部分找到了答案。
“辩说。”教室现在过于安静,他只能小声提醒。
“啥?”钟焕听不清,转头看向江沚。
江沚刚想再提醒他,但讲台上的语文老师这时也看穿了后者的动机:“钟焕!”
钟焕立马转头看向黑板,端正了站姿。
“所以是什么意思?”语文老师又问:“我都听到江沚的声音了,你还没听到啊。”
江沚表情一滞,还是选择继续掩耳盗铃,用手挡住嘴再次提醒:“辩说。”
钟焕这次听到了,又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自己响亮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别说!”
江沚:“……”
周无极:“……”
全班同学:“哈哈哈哈哈哈……”
教室瞬间喧闹起来,同学的的嘲笑声夹杂着钟焕对周无极的辩驳声。
午后天公作美,阴雨笼罩数天的天空终于开了一道缝,阳光洒落人间,被几天的雨水磨得绿莹莹的青草绿叶焕发出春意。
南江三中地势较高,从窗口可以望见不远处拢在云雾的山,钟焕告诉他靠北那边的两座比较矮的山都被征用为公共墓地了。
虽然在回南天里难得有半天的晴日,但江沚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又起风了,放假还不到半天的乌云又回来继续守岗了,江沚这次带了伞,所以没有着急。
但这次的江风却越发地肆意,凌厉地穿梭在树梢灯杆间,把行人的衣服和发丝吹乱。
天空的乌云迅速聚积,转瞬间云层深处便有一道刺目的电光划过,接着沉闷的雷鸣声从天边传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沚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忙和周围的行人一样加快脚步回家,渐渐的,道路上只剩下一两道人影。
江面被疾风吹起一片波澜,江沚穿行在狂风中,却在目光不经意擦过江边观光亭的那一刻,看到一个撑着亭栏望向江面、衣摆在狂风中翻飞的背影。
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住了。
乌云翻滚着,电闪雷鸣间眼看雨滴就要落了下来。
江沚却没有继续加快脚步回家,而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几乎是用跑地下到了江边的那个观光亭。
风声与江浪声混杂在一起,掩盖住了江沚的步伐声,当他站在亭口外的时候,乔新月才转过了身。
两人面对面站着,目光相接,刹那间硕大的雨珠就从天空中砸了下来。
“快进来,下雨了。”
乔新月说着离开亭栏,江沚也踏过最后一道台阶,进入亭子中。
暴雨卷着狂风,疾风又混着雷鸣。
两人坐在亭子中间的石椅上,幸而亭子够大,雨水没有刮到他们。
江沚坐在乔新月身边,后者却没有问什么,只是目光有点沉地看向亭子外面,啧了一声,依旧是散漫的腔调:“好大的雨啊。”
“是啊,我以为这半天会一直晴呢。”江沚附和,亭外的雨幕几乎遮挡住了他们的全部视野,像是把他们困在了这个亭子里。
说完,他微微偏头看了眼乔新月的侧脸:“乔哥,你今天请假了?”
乔新月闻言点了点头。
“是有什么事吗?”
“你猜?”乔新月这才转头,迅速地江沚眨了下眼睛。
“?”江沚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你生病了?”他扫视了乔新月一圈,安然无恙,看不出病态。
“不是。”
“你有急事?”
“不是。”
江沚迟疑了一下,刚想跟乔新月说自己实在猜不出时,后者却用拳头抵了抵嘴,笑声溢了出来。
“不逗你了。”他说。
没等江沚反应,乔新月即刻就收回了笑意,低了低头认真地对上他的目光。
乔新月语气有些轻,在狂风骤雨下显得有些模糊:“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我要去扫墓,所以请假了。”
江沚却听得格外清晰。
他瞳孔微微扩张,彻底愣住了。
江沚没想到原因是这个,但仔细想了想似乎又在意料之内,因为回想之前种种,好像这件事一直都有迹可循。
常年只有自己一个人住的空房子、院子里荒废的田地、双栖山寺庙里两盏新供的灯以及乔新月每次提及自己父母那带着怀念的目光……
江沚嘴巴微微张开,目光闪烁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是该安慰还是该说什么,但他觉得乔新月可能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乔新月却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开口,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倾诉对象,急着将自己的情绪借着说话发泄出来。
“他们是六年前去世的……”他的声音依旧很轻。
乔寒山、余断雪两个人是在南湾大学里相识、相恋的,他们一个音乐系,一个是文学院,从大一那年的初识到毕业后的第三年结婚,感情十分坚固。
两人在南湾生活了八年,一个在南湾艺术团工作,一个边攻读硕士边和朋友做生意,结婚的第二年乔东珩出生了。
乔寒山和朋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余断雪也随音乐团参与了大大小小的演出。
第九年,两人存款丰裕,余断雪也因身体原因辞去了艺术团的工作,乔寒山也不再参与经营。
两人一合计就卖掉了南湾的房子带着乔东珩一起回到了乔寒山的故乡南江定居。
乔寒山凭双一流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以及本科时考的教资,顺利的进入一所初中当个闲散的语文老师,余断雪也开了个钢琴辅导班。
也就是回到南江的第一年,乔新月出生了。
那时的乔寒山、余断雪两人闲得很,一有空就带着乔新月和乔东珩瞎逛。
乔东珩性子本来就是不温不热的那种,而乔新月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地被养成了一个人来疯,上课整天想着外面,一有空就大街小巷到处跑。
他们的生活原本就应该这样安安稳稳,但在这个世界上,意外就是不可预测的。
乔新月十二岁那年,乔东珩在省首府也就是宁城里上大一。
乔新月还记得他们出事的前天,他父母刚他的撒泼打滚下带着他到市里的游乐园玩了一圈。
游乐园回来的第二天是春分,一个象征万物复苏、寒暑调和的日子。
南江在春分这天有习俗是吃春菜,也就是野苋菜,和鱼片一起煮汤,寓意洗涤肝肠,祈求全家平安健康。
那天一早,乔寒山、余断雪一合计,想去宁城给乔东珩送温暖,煮了鱼片春菜汤装在保温盒里想给他送去。
可能是太急着去给乔东珩送汤,所以两人除了煮的时候尝了两口试了试咸淡后就都再没有喝着一口这个保平安的汤。
也许是那两口入嘴的汤不够正式所以没带来效果,也许只是天意弄人。
就在两人开车去宁城的路上,一辆大货车轻轻松松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那天也像现在这样下着暴雨,也许路太滑了吧……”乔新月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亭子外面的瓢泼大雨,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声冲散。
江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背。
乔新月转过头对江沚露出一个安慰的笑,然后翻起自己的手,反过来拍了两下表示没事。
那天晚上,乔新月就在家里客厅看着电视等父母回来,但晚上快十二点都没等到,电话一打不通。
直到他快要在沙发上睡过去时,外面的大门才被敲响。
他激动地跑出去查看,却发现回来的人并不是他父母,而是黄哥夫妇。
乔新月不明所以,但他清楚的知道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是悲痛的,是不忍心的。
后来两人带他去医院,在一个灯光惨白的房间里见到了乔寒山、余断雪的尸体。
乔新月当时完全游离在一种不愿意相信、不知所措的状态,直到第二天乔东珩从学校请假回来后才在他的怀里崩溃地哭了出来。
乔东珩同样是不敢相信的,但他成年了,而且他是兄长,他不敢崩溃,只能一边看着乔新月,一边尽量保持冷静在黄哥他们的协助下处理好事故后项事宜以及他父母的后事。
直到他们下葬了的那一天才躲在房间用被子捂着脑袋将几天积攒的眼泪一股脑泄了出来。
乔新月当时透过门缝看到了,但他也只能坐在乔东珩房间外靠着墙,把脸埋在膝盖上。
但是到底乔东珩还在上大学,在守丧完后一个星期后就得回学校里,从此,乔新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乔东珩很少回南江,即使从宁城回来车程只用两个小时左右。
乔东珩几乎只有长一些的假才回来,像暑假的话他也就待个七八天就又去找临时工作或实习了。
大学毕业后更甚,他和朋友创业去搞图书批发,开书店,就开始以工作太忙为借口,回家的次数又减少了。
乔新月其实是知道乔东珩为什么不想回来,因为当初父母是去见他的路上发生车祸的,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
他觉得如果不是要去宁城给他送东西,他父母就不会发生车祸。
乔东珩始终走不出这个心结,到后面连乔新月都能坦然面对现实、好好生活后,他都没能挣脱个人内耗。
他不想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不想面对不复往日鲜活、只剩冷清的生活。
乔新月也没有什么怨恨,但没有人陪着,他刚开始的时候不敢关灯睡觉、失眠、就算睡着后也总是被噩梦惊醒,在放学后甚至不想回家。
乔新月当时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他得学着自己煮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学着自己生活,慢慢适应。
“但其实现在想起来,其实也不算很糟糕。”乔新月说到这里,嘴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下。
江沚看着他:“怎么说?”
暴雨比起阴雨好的一点就是持续的时间比较短,此时亭子外的的雨幕已经在逐渐变小。
乔新月学习能力很强,没多久他就学会自己做很多事。
那时,黄哥夫妇总是来陪他,周末的时候总是以帮忙看店为由带他到东巷玩上两天。
乔东珩会在他半夜睡不着或者遇到难事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几乎都会立马接起来。
实在接不了也会马上给他发信息,在完事后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去。
就连他的班主任,也会在他焦虑难受的时候在办公室里给他柔声开导。
总之,很多人都在帮助他适应,不管是黄哥夫妇,还是连自己都没走出来乔东珩,抑或是老师、同学、邻居,甚至是一些陌生人。
“所以今天你才能见到一个如此正常的乔新月,而不是一个阴郁暗黑的怪人。”乔新月抬起两只手拢在嘴前,搞怪地朝江沚龇了下牙。
江沚被他逗笑,但笑着笑着鼻尖却又泛起了一股酸意。
这时,乔新月放下了手,又说:“江沚,我是不是很厉害啊?”
经历了苦涩的六年,依旧长成了这个性子,确实厉害。
江沚看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他眼眸中的光看到了六年前那个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焕发生机的少年。
于是他由衷地竖了个大拇指:“乔哥,你真厉害。”
乔新月微微放松,后背靠着石桌:“四五年前吧,有个人跟我说过什么‘人生在世,酸甜苦辣都会尝过一遍,你现在把苦尝完了,之后就没有了,其实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要好好生活’。”
乔新月说到这忽然转头看向江沚,微微俯身,伸出手攥住了后者的手腕:“江沚,你觉得这话熟悉吗?”
江沚呆滞了一会儿,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没什么,这话很好。”乔新月却不回答他了,只直起了身子站了起来,手心向上把手递到了江沚面前:“现在雨小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江沚也顾不上刚才的问题了。
可能是雨雾太大,此时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汗,他蜷了蜷指节,迅速地在裤子上擦了下掌心,才把手递了上去。
乔新月握住他的手,然后用力一拉,便把江沚拽了起来。
“把雨伞打开,咱们启程了。”乔新月在江沚站稳后松开手。
江沚撑开雨伞,乔新月顺手接过,两人就并肩走出亭子,走进了薄薄的雨幕。
走出亭子的时候江沚看了看手环,六点二十多。
他们在亭子里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短短的时间里,乔新月却轻描淡写地阐述了他此前度过的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