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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作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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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沈青黛一直挺直的背脊,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却发现杯中的茶水不知何时已凉透了。那股冰冷顺着喉咙滑下,直抵心间。
她放下凉透的茶杯,指尖的冰凉久久不散。窗外,惨淡的日头又隐入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再次飘下雪来。栖梧院的空旷和寂静,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包围。
夜幕再次降临,浓重如墨,将白日的喧嚣和试探彻底吞没。栖梧院仿佛被遗忘在王府最偏僻的角落,死寂无声。白日里那些刁仆的嘴脸、契约上的冰冷字句、父亲绝望的笔迹,还有萧凛那双毫无温度的寒潭黑眸……种种画面在沈青黛脑海中翻腾,挥之不去,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白日里应对刘妈妈和赵家媳妇时强撑的镇定和冷静,此刻在绝对的孤寂中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独自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锦垫,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青铜炭盆,里面新添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橘红色的光,却似乎无法穿透她周身无形的寒冰。白日里周嬷嬷按吩咐送来的炭火,此刻尽职地燃烧着,但这份“份例”内的温暖,并不能真正熨帖她冰冷的心。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的摆设。奢华依旧,冰冷依旧。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上。那是她从沈家带出来的唯一一点“嫁妆”——里面是她的画笔、颜料和几卷素宣。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仿佛只有握住那熟悉的笔杆,让墨色在素白的纸上流淌,才能短暂地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孤寂和冰冷,才能为那颗被冻得麻木的心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她需要倾诉,需要宣泄,哪怕只是对着这冰冷的纸。
沈青黛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书案前。打开木匣,取出砚台、一块上好的松烟墨,还有一支她用了多年、笔杆温润的紫毫小楷。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开始细细地研墨。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墨汁渐渐浓黑如漆,散发着清冷的松香。
她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纸面光滑,映着烛光。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着。该画什么呢?盛京的繁华?沈家的庭院?不,那些都只会让她想起冰冷的现实和沉重的枷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夜已深沉,窗外是栖梧院的后院。白日里被细雪覆盖的庭院,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几株高大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枯黑的枝桠嶙峋地伸向墨蓝色的夜空,像一幅用浓墨勾勒出的、苍劲而孤寂的剪影。月光穿过交错的枝桠,在覆雪的庭院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深浅不一的影子,如同破碎的梦境。
这景象,荒凉,孤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人心的力量。那嶙峋的枝干,不屈地刺破夜空;那破碎的月影,无声地诉说着寂寥。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被寒冬禁锢,被黑暗包围,却仍有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微光在挣扎。
一股强烈的共鸣涌上心头。沈青黛不再犹豫,手腕微沉,紫毫笔尖饱蘸浓墨,果断地落在了洁白的宣纸上。
笔走龙蛇,心随笔动。她不再刻意追求工笔的精致,而是用写意的笔法,饱含着她胸中郁积的情绪。墨色或浓或淡,或枯或润。浓墨泼洒,画出梧桐主干那虬劲有力的姿态,线条带着一股压抑后爆发的力量感;枯笔飞白,擦出枝桠末梢的嶙峋与锐利,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寒夜;淡墨轻染,晕开雪地朦胧的轮廓;留白处,是月光流淌的痕迹,清冷而破碎。
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笔下的世界,成了她唯一的寄托。那荒凉庭院中的孤桐,那破碎的月影,都承载着她无法言说的孤独、压抑,以及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自由的渺茫渴望。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卸下心头一丝沉重的枷锁。
不知画了多久,一幅饱蘸心绪的《寒庭孤桐夜月图》已具雏形。画中意境苍凉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沈青黛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鲜活的光彩。
就在她提笔,准备在画幅一角题上几个小字时——
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注视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那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让她瞬间毛骨悚然。她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窗外浓重的夜色,精准地锁定了她!不知何时,在那扇半开着的、通往庭院的雕花木窗之外,几步远的回廊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是萧凛!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甚至还穿着白日那件玄色暗金蟒纹常服,肩头沾着些许未曾拂落的夜露寒霜,带着一身凛冽的夜气。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铁铸雕像,无声无息,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廊下灯笼微弱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锐利的光,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猛兽,正一瞬不瞬地、穿透窗棂,牢牢地钉在——她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他看了多久?他看到了什么?
沈青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夜风更刺骨。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再次不受控制地脱手,掉落在刚刚完成的画作上,滚出一道刺目的墨痕,瞬间将那幅凝聚了她所有心绪的《寒庭孤桐夜月图》污损了大半。墨迹迅速洇开,如同她此刻骤然破碎的心防。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救那幅画,手指却颤抖得厉害,指尖触碰到冰冷湿黏的墨渍,如同碰到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她慌乱地抬起头,再次看向窗外。
廊下的阴影里,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冰冷锐利的注视,只是她惊悸之下产生的幻觉。
只有夜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栖梧院中,被无限放大。
沈青黛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被墨迹污损的画作,又看看窗外空寂的回廊,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