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音（缄默如焚或不可燃物）》淮城下

21、第二卷 焚烧 第二十一章 温室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陆栖烬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余光悄悄瞥向驾驶座的沈缄。
　　那人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腕骨凸起的弧度在阳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玉，愈合胶边缘微微翘起，透出一点淡粉色的新肉。
　　“老师，”陆栖烬突然开口，“张教授会不会去找系主任告状？”
　　沈缄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像离心机启动前的预备节奏：“不会。”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安慰，也没有轻视，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陆栖烬抿了抿唇，手指蜷缩起来“那……会不会对您有影响？”
　　沈缄转头看了她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浅淡：“你觉得呢？”
　　——这是她惯用的反问句式，把问题抛回给陆栖烬，逼她自己思考。
　　“会。”陆栖烬低声道，“系里一直有人觉得您太年轻，资历不够……”
　　“所以呢？”沈缄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唇角微微上扬，“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 “但我不想让您因为我……”陆栖烬的声音越来越小，指尖掐进掌心。
　　沈缄突然伸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她一颤。
　　“陆栖烬，”沈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我选的学生。”
　　——不是“我带的学生”，而是“我选的”。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陆栖烬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耳尖发烫。
　　沈缄从包里拿出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自然地绕在陆栖烬脖子上：“很冷，穿多一点。”
　　陆栖烬愣了一下，低头嗅了嗅围巾——是沈缄的味道。
　　她裹紧围巾，像被保护在一个温室里。

　　市中心的极地生物标本馆冷气开得很足，玻璃展柜里封存着各种耐寒微生物的放大模型。
　　荧光灯下，那些在极端环境中生存的生物呈现出瑰丽的色彩，像是被冻结的生命。
　　陆栖烬的指尖轻轻贴在展示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表面凝出一小片白雾。
　　沈缄的指尖虚点着展柜玻璃，讲解声像低温环境下的结晶过程般清晰：“这种管水母的共生系统类似微型生态系统，它的发光机制……”
　　“——比某些人的情商发光机制复杂多了。”带笑的男声突然切入。
　　陆栖烬转头，看见乔屿单手插兜站在荧光乌贼的展柜前，赛车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
　　他身旁的湛元榆穿着挺括的白大褂，指尖正隔空描摹乌贼神经节的立体投影。
　　“你们怎么在这？”沈缄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高。
　　“给医学院采购教具。”湛元榆的视线扫过陆栖烬脖子上的灰色围巾——那是今早沈缄书房的衣帽架上消失的那条。
　　“顺便观测某株‘嗜寒植物’的驯化进度。”湛元榆用鞋尖踢了下乔屿的小腿，“去把车里的恒温箱拿来。”
　　说完，她便往内场走去：“好了，不打扰你和你的小朋友了，好好玩。”
　　沈缄则带着陆栖烬朝着嗜冷菌展区走去。

　　陆栖烬盯着一个嗜冷菌的立体投影，菌丝在模拟的极地冰川中缓慢蔓延，如同某种精密的神经网络。
　　“老师，”她回头，眼睛在幽蓝的展馆灯光下显得格外亮，“这个菌株的耐寒基因和您去年发表的论文里提到的是同一种吗？”
　　沈缄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从展板移到她的侧脸。
　　陆栖烬的鼻尖因为温差微微发红，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是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纤毛结构。
　　“变种。”沈缄走近，手指虚点了一下投影旁的注释，“它的RNA解旋酶比普通菌株多了一个结构域。”
　　她的声音很轻，却因为展馆的寂静显得格外清晰。陆栖烬点点头，下意识往她身边靠了靠，像是寻求某种温度上的平衡。
　　沈缄垂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抬手将她的卫衣帽子轻轻翻上来，盖住她被冷气吹得发凉的耳朵。
　　“谢谢老师。”陆栖烬小声说，耳尖在帽子下悄悄红了。
　　她们沿着展区慢慢走，沈缄偶尔会停下来解释某个标本的科研价值，声音平静而笃定，像是回到了她最熟悉的课堂。
　　陆栖烬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提问，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记录一份珍贵的数据。
　　没有人再提起实验室的冲突，但某种无形的庇护感始终笼罩在两人之间，像是一层透明的培养皿盖，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干扰。

　　从展馆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沈缄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扫了一眼，是林进诚发来的消息：
　　【阿缄，明天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沈缄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回了一个简短的“好”。
　　陆栖烬察觉到她的异样，偏头看她：“老师，怎么了？”
　　“没事。”沈缄收起手机，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饿了吗？”
　　陆栖烬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但不太想吃东西。”
　　沈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温度正常，但陆栖烬的脸色确实比平时苍白。
　　“去喝点热的。”沈缄不容置疑地说，带着她往咖啡店走去。
　　咖啡店里暖气很足，陆栖烬捧着一杯热可可，小口啜饮。
　　沈缄坐在对面，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没加糖也没加奶，苦得像某种实验试剂。
　　“老师，”陆栖烬犹豫了一下，“今天……谢谢您。”
　　沈缄抬眼看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是故意顶撞张教授的，我只是……”
　　“你没错。”沈缄打断她，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实验方案没有问题，你的态度也没有问题。”
　　陆栖烬抿了抿唇，低头盯着杯子里晃动的热可可。
　　“但……”她小声说，“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沈缄的手指在咖啡杯沿轻轻敲了一下，像是某种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陆栖烬，”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你知道温室里的植物为什么长不好吗？”
　　陆栖烬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沈缄的目光落在窗外，夜色里隐约能看到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像是某种人工培育的光源。
　　“因为温室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自然的光照和温度变化。”她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陆栖烬脸上，“植物需要逆境才能长得坚韧，但——”
　　她的声音低了几分，“这不代表它们应该被随意践踏。”
　　陆栖烬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沈缄的眼神很平静，却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您是在说……我吗？”陆栖烬小声问。
　　沈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指尖：“喝完，我们回家。”

　　第二天中午，沈缄如约去了林进诚的办公室。
　　林教授是系里德高望重的元老，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给沈缄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 “阿缄，我听说昨天实验室的事了。”
　　沈缄接过茶杯，神色平静：“张教授向您告状了？”
　　林进诚摇摇头：“他不至于。但实验室有监控，也有其他学生在场。”
　　沈缄没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阿缄，”林进诚叹了口气，“我理解你护短的心情，但你是教授，她是学生。你越是这样公开偏袒，越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沈缄的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没有立刻回答。
　　林进诚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沈缄，我了解你的性格，也相信你的学术判断。但你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有时候‘看起来公正’比‘实际公正’更重要。”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远处正在看标本的陆栖烬：“你越护着她，别人越会觉得她‘靠关系’，而不是‘靠实力’。”
　　沈缄顿了一下，突然问：“林教授，您当年带学生的时候，会因为闲话而放弃保护他们吗？”
　　林进诚一愣，随即苦笑：“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固执。”
　　“我不是固执，”沈缄抬眸，眼神坚定，“我只是很清楚什么是‘对的事’。”
　　“我知道陆栖烬的能力，”林进诚继续道，“她的论文我看过，确实出色。但学术圈不只是数据和实验，还有人言可畏。”
　　沈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林教授，您觉得温室里的植物，真的长不好吗？”
　　林进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看是什么温室了。如果是那种完全隔绝外界、连光照都人为调控的，确实不行。但如果是能挡风遮雨，却依然让植物接触自然环境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缄一眼，“那反而是最适合幼苗生长的。”
　　沈缄垂下眼，嘴角极轻地扬了一下：“我明白了。”

　　从林教授办公室出来，沈缄径直去了实验室。
　　陆栖烬正坐在超净台前，全神贯注地调整移液枪的刻度。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到沈缄站在门口，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老师！”
　　沈缄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低头看了看她的实验记录。
　　“数据怎么样？”
　　“挺好的！”陆栖烬的声音带着雀跃，“昨天的固定效果比预期好，酶切效率也没受影响。”
　　沈缄点点头，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陆栖烬呆住了。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甚至超过了平时所有的肢体接触。
　　“老师……？”
　　沈缄收回手，神色如常：“做得不错。”
　　陆栖烬的脸“唰”地红了。
　　沈缄看着她，忽然觉得，或许温室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这里，她的幼苗可以安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