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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卷 焚烧 第十五章 散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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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缄的脚步落在沈家花园的青石板上,回荡出清脆的声音。
“四小姐,”门前的佣人见到她恭敬的垂下头替她拉开别墅门,“欢迎回家,沈总和老妇人已经在等您了。”
别墅里暖气开的很足,客厅没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八年前她去江城时的模样。
沙发上坐了一个穿着真丝衬衣的女人,长发在脑后盘起,脸上架着一副半框银丝眼镜,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有裂痕的陶瓷杯。
她长得和沈缄有几分相似,只是看上去更冷漠。
女人听见声响,从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中抬头:“阿缄,你回来了。”
“奶奶呢?”沈缄走到单人沙发旁坐下,将手中提的四个礼盒放在茶几上。
“在楼上,沈自契陪着。”沈蕴合上电脑,看着桌面上包装精致的四个礼盒,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缄!”二楼栏杆处突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沈缄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稍长的男人对她挥手。
“大哥,”沈缄应了一声,“你头发又长了。”
沈家大房独子——沈自契,艺术创作的好手,书法、词曲、绘画、雕塑均有涉猎。
沈家虽然在京市商业独占鳌头,却没有什么继承权的争夺问题,几乎同一辈的孩子志向都各不相同。
沈缄父母那一辈有三个孩子,大姐是音乐家,二哥是鉴宝师,沈缄的母亲则有从商的念头。而到了沈缄这一辈,大哥沈自契是个艺术家,二哥沈泉鸣在外留学,沈蕴从小就对经商感兴趣,沈缄则醉心于学术。
“不帅吗?”沈自契拢了一下落在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抛下去,“接着!”
沈缄伸手一握——是一颗抹茶味的悠哈。
看着手心里的糖,她的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
沈缄刚到江城的那一年,沈自契不放心,好几次从经纪人的看管中跑来江城,每次都带着糖,还有沈泉鸣从国外寄给她的礼物。直到后面,他确认沈缄没什么问题之后,就不来了,但是还是会打电话给陈稳,让他备着糖。
———可能是怕她低血糖吧。
“怎么?”沈自契在她走神间已经走到了客厅,“被哥哥感动到了?”
沈缄还没开口,被沈蕴截断了话头:“沈自契,你不能走下来之后再给阿缄吗?”
“切,”沈自契找了个地方坐下,对着沈缄道,“看,你姐就是假正经。”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眼睛里藏着心疼和愧疚。
当年车祸之后,沈蕴接近崩溃,沈缄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那时他们家的烂摊子一大堆,他忙的焦头烂额,等到终于有时间去照料这两个妹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沈缄和沈蕴的身份像完全反了过来,沈坚变得不爱说话,照顾着沈蕴,却经常被情绪不稳的沈蕴关在门外。
而沈蕴也很痛苦,那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出现幻觉,对着根本没有人的地方说话,看见根本不在了的人,清醒时又会彻底崩溃。
她把沈缄赶进雨里,然后又疯狂的找她,抱着她说对不起。
沈自契只能把两个人分开,但是沈蕴长时间见不到沈缄,就会产生自毁倾向。
他无奈之下,只能把她们放在一起,安排专门的心理医生干预。
等到沈蕴终于好转之后,她开始接手她父母的产业,也开始疏远沈缄。
沈缄对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沉稳又温和,沈自契一直以为是她的情绪感知系统损坏了。
直到沈蕴好几天没回家,拜托他去看看沈缄时,他才发现沈缄偷偷的缩在角落里抽泣。
沈自契的玩笑话刚落,楼梯上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阿缄回来了?”沈老夫人的声音比八年前沙哑了许多。
沈缄立刻站起身。
老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深紫色的旗袍衬得她威严依旧,只是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黑玉戒指——那是沈缄母亲生前常戴的。
“奶奶。”沈缄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老人手背的皱纹,像碰到实验室里那些干燥的滤纸。
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礼盒:“带这么多东西,是打算搬回来住?”
“只是补上这些年的礼物。”沈缄语气平静,却下意识摩挲腕表下的愈合胶。
沈蕴突然合上电脑:“吃饭吧,菜要凉了。”
餐桌上摆着沈缄小时候爱吃的龙井虾仁,但沈老夫人第一筷子夹给了沈蕴。
“阿蕴最近太瘦了。”老人家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自契在桌下踢了踢沈缄的鞋尖,推过来一碟辣椒酱——那是沈缄从不碰的,但陆栖烬喜欢。
“听说你收了个学生。”沈蕴突然开口,银丝眼镜反射着吊灯的光,看不清眼神,“姓陆?”
沈缄的筷子停在半空。
沈老夫人皱眉:“食不言。”
“奶奶,”沈蕴放下碗,“您不想知道阿缄手腕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餐厅骤然寂静。
沈自契猛地抬头:“沈蕴!”
沈缄缓缓放下筷子,陶瓷碗沿磕出一声轻响。
“2013年11月7日,”她声音很轻,“姐姐把我关在琴房里,说如果我能用琴弦弹出《安魂曲》,就原谅我。”
沈老夫人手中的汤匙“当啷”掉进碗里。
沈蕴的脸色瞬间苍白。
那根本不是原谅——是惩罚。车祸后精神恍惚的她,将父母的死归咎于沈缄,却在那晚听见琴房里传来不成调的旋律,还有血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等她清醒过来撞开门时,沈缄的手腕已经血肉模糊,可那人只是抬头对她笑:“姐姐,我弹不好。”
“够了!”沈老夫人颤抖着站起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沈缄却看向沈蕴:“疤痕是我自己划的,和陆栖烬无关。”
她解开腕表,露出底下交错的旧伤,“但如果你敢碰她——”
“沈缄!”沈自契一把按住她的手,“先吃饭。”
他的指尖在桌沿轻叩三下,那是他们兄妹幼时约定的暗号——“我在这里”。
沈缄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平稳下来。
她重新系好腕表,金属表带严丝合缝地盖住疤痕,像密封一个培养皿。
“陆栖烬现在在湛元榆的解剖室,”沈缄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清理移液枪头,“你既然调查她,应该知道那孩子最近在选修刑事技术。”
沈老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沈自契连忙递上温水,帮她顺气。
她的咳嗽平息后,餐厅陷入漫长的寂静。
沈自契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嚼得咔嚓作响——这是他缓解紧张时的小习惯。
“我吃饱了。”沈缄起身时,餐巾上的龙井虾仁只动了一只。
沈蕴突然按住她的手。
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暴露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红:“阿缄,我们谈谈。”
书房的门锁是沈缄十二岁那年换的,密码只有她们姐妹知道。沈蕴输入0914——她们母亲的生日,电子锁发出“滴”的轻响。
“陆栖烬的背景我查过。”沈蕴从保险柜取出一只牛皮纸袋,封口处印着江城大学的火漆,“包括她母亲陆漪的…心理评估报告。”
沈缄的指尖在膝上收紧,布料皱出放射状纹路,像离心后的沉淀物。
“我不是在威胁你。”沈蕴拆开文件,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沈缄站在江城实验室门口,身旁是穿白大褂的莫承妍。
“我只是…”她手中的资料被她抓皱,“只是害怕。”
沈蕴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那道裂痕恰好将莫承妍的身影裁成两半。
“阿缄,陆栖烬和她太像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像被乙醇浸泡过的标本,干涩而脆弱,“一样的…容易被摧毁。”
沈缄的目光落在照片上。
晨光中的江城实验室,莫承妍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截银链——和她书房抽屉里放着的是同款。
“不像,”她抬起眼,“陆栖烬烧过我的实验报告。”
沈蕴怔了一下。
“她还威胁过徐夺,学过解剖,最近在分析刹车片金属疲劳的数据。”沈缄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读文献,“需要我把她徒手拆离心机的监控调给你看吗?”
窗外的悬铃木突然沙沙作响,投下的影子如电泳图谱般在沈蕴脸上晃动。
她猛地攥紧照片:“你明明知道我在怕什么!”
“怕我重蹈覆辙?”沈缄站起身,阴影笼罩住沈蕴,“还是怕你再次成为‘关上门的人’?”
沈蕴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惶然。
二十年来,她第一次看清妹妹眼里的东西——不是原谅,不是恨意,而是某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像观察镜下濒死的细胞。
“沈蕴,”沈缄弯腰捡起掉落的照片,指尖擦过那道裂痕,“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
她将照片放回保险柜,锁扣“咔嗒”一声咬紧。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罪证。”
沈蕴怔怔的看着她,过了半晌笑了一声:“阿缄,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沈缄没有说话。
“你有多久没叫过我姐姐了?”沈蕴的泪水在镜片后积聚成凸透镜般的弧度,将沈缄的身影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你有多久没叫过我姐姐了?”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像是从离心管底部挤出来的。
沈缄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全家福——父母站在她们身后,沈蕴的手搭在她肩上,两人穿着同款的碎花连衣裙。那是车祸前最后一个夏天。
“从你让我弹《安魂曲》那天起。”她平静地回答。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琴弦崩断的瞬间。
沈蕴猛地抓住沈缄的手腕,愈合胶下的疤痕在手心里硌出凹凸的触感。
“那时候我…”
“精神分裂,幻听,幻视。”沈缄接话,语气像在汇报病例,“我知道。”
沈自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
他敲门的节奏是他们小时候发明的摩斯密码——【需要我吗?】
沈缄没有回应。
沈蕴突然拽开抽屉,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下。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现在呢?”她哑着嗓子问,“你还在记录我的‘复发周期’吗?像观察你那些培养皿一样?”
沈缄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腕表边缘。这是她计算时间的习惯,也是克制冲动的锚点。
“2015年9月之后就没有了。”她轻声说,“你扔掉了我的笔记本。”
雨声填补了沉默。
沈自契终于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陶杯——和茶几上那个裂痕的杯子是一对。
“奶奶让我拿来的。”他将杯子塞进沈蕴手里,“说是阿缄小时候做的。”
陶杯内壁用稚嫩的笔迹刻着一行字:【给姐姐生日快乐】
沈蕴的眼泪终于砸在杯沿,溅起细小的水花。
沈缄转身走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时回头: “陆栖烬确实像莫承妍。”
沈蕴的肩膀僵住。
“——像她一样,以为能拯救我。”
沈缄突然想起那天陆栖烬在演讲台上说“协同修饰”的样子,又轻声道:“但是我也是现在才感受到,莫…她从来没有接受我。”
她关门的动作很轻,像合上一本过于沉重的实验记录。
走廊尽头,沈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阴影里。
“谈完了?”老人的目光扫过她遮住疤痕的腕表,“你姐姐最近在查江城的旧事。”
沈缄的脚步没有停:“我知道。”
“那孩子…”老夫人欲言又止。
“她很好。”沈缄的声音柔和下来,“比我们所有人都勇敢。”
楼梯拐角的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沈自契送沈缄走出别墅门时,他还想说些什么,沈缄的电话正好响起。
沈自契看到她手机上显示的来电是——【陆栖烬】
沈缄接起电话:“嗯?”
“老师,”陆栖烬声音有点急促,“我看到您姐姐的档案袋了…您现在还好吗?”
“还好,”沈缄的声音柔和,还有一点疲惫,“怎么了?”
“…湛医生说您喜欢喝一家店的杨枝甘露,我帮您买来了,”陆栖烬的声音忐忑,“但是店员说趁热喝才好喝,所以…”
她的声音和细细蒙蒙的雨声混在一起:“…我来接您,好吗?”
沈缄没有立马回答,所以她听见了从电话里传来的湛元榆的一句“快到了,她怎么说”。
“陆栖烬。”沈缄眼里盛着笑意,语气却是很平静的唤了她一声。
“啊…啊老师,怎么了?”陆栖烬好像捂了一下听筒。
“我没带伞。”
“我马上就到!”陆栖烬的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有时间的话,哥哥想和你的那位学生吃个饭。”等沈缄挂了电话之后,沈自契看着远处的松树道。
“我会问她的意见,到时候再联系你,”沈缄的脸上还挂着的笑意,“对了…”
“你最近没什么事的话,就看着沈蕴让她早点休息。”沈缄把目光投向天边散去的乌云,深蓝的天幕慢慢显现。
“知道。”沈自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颗闪烁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