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邪说》途茗

20、幽香浮意

　　计非休自花楼出来没有走太远，就在附近街巷寻了一家将要打烊的食肆吃饭，哪知此间饭菜闻着香，吃起来却没什么滋味。
　　“店家。”
　　“哎，客官，您有什么吩咐？”没有旁的客人，伙计昏昏欲睡，等着伺候完他这一桌就关门，这会儿是揉着眼睛过来的。
　　计非休：“你家厨房与食材可否借我使用？”
　　伙计迷茫道：“客官您这是？我们……没有这样过。”
　　计非休：“我付钱。”

　　那缕幽香又醉人的味道很容易捕捉，聂酌慢悠悠地晃着跟了过去，他对小混蛋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筷子转去后厨的举动略感疑惑，便又跟去了厨房。
　　“客官，您要做什么让他们打下手就行，我给您烧火。”由于千金公子出手比较大方，食肆非常欢迎他借用厨房，还热心地想要帮忙。
　　计非休解开护腕，把袖子挽上去：“不用，我做菜不喜欢有人看，你们全都出去。”
　　“欸，好，您忙。”
　　伙计招呼着厨房里做事的人都出去了。
　　计非休简单扫了眼可以用的食材，拿起菜刀转了一下：“阁下可真是不礼貌，我都说了不喜欢被看。”
　　聂酌现身，倚着门框，没有开口。
　　计非休利落地切肉洗菜，他那双习惯拿剑、取过不少人命妖命的手玩起菜刀来也非常潇洒好看，整个人都融入了砧板灶台之间，分外和谐。
　　为了干活方便他把斗篷脱.了下来，只剩贴.身的黑衣收束于一条腰带里，衬出窄.腰，也衬出线条好看且有力的腰.背轮廓，肩膀却也并不单薄，再往上，发丝之间若隐若现一截苍白的脖颈，与手指的白同样容易引人浮想联翩。
　　明火符点燃干柴，随计非休心意控制着火候，油热到了合适的温度，肉菜分别下锅。
　　聂酌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计非休手上在忙，注意力却不只在灶台上，毕竟戾妖杵在身后，谁也无法做到安之若素，他在猜聂酌的意图，想他接下来会不会做什么，并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在花楼看活.春.宫时他们貌似达成了“打架没结果，不如都罢手”的默契，但他清楚自己是准备一有机会就搞死对方的，可不会因为对方的脸太好看就色令智昏，戾妖自然更不可能是善茬，尤其还说了“玩.你”这种让人火大的话，便不可能毫无行动。
　　聂酌果然动了。
　　锅里的菜马上就要好了……这个混蛋偏偏要挑在这种时候？！
　　计非休简直怒不可遏，调整好的冷静一下灰飞烟灭了，并瞬间让鳞甲缚上了手臂，而聂酌也就在这一瞬间贴到了他的背后。
　　这次没有花里胡哨的枝蔓鲜花，唯有力量的单纯压制，磅礴的狐魂妖力布满了小小厨房的每一处空间，几乎要钻入计非休的五脏六腑内，在他欲要挣扎之时牢牢掌控了他。
　　战斗没有开始的时机。
　　“计非休。”这是聂酌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敢愚弄我。”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怒火，不含戾气，仍是随意轻缓的语调。
　　而他给人的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气息完全笼罩着他的猎物，让猎物的每一次呼.吸都要跟着他的节奏来，什么毒.药、金粉、蛇蝎、神剑、鳞甲，似乎全都成了无用的东西。
　　计非休额角渗出冷汗，身体不由自己心意控制的开始颤栗，十几年来头一次有这般毛骨悚然的感觉，他遭遇过危境无数，无论面对的是何种强敌，总有重获新生的机会，而他在当下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一个什么东西，过往的所有危境加起来恐怕都跟戾妖狐魂不是一个量级，他竟然头脑空白了一瞬，一时想不到可以逃脱的方法。
　　强者本不需要手段。
　　“怎么？阁下才意识到吗？”他的声音却还镇定着。
　　“你需要被惩罚。”聂酌想了一下，按.着他的腰。

　　离得近了，那股醉人的幽香更明显了些，似乎是血香赋予少年的吸引力，却又不尽然如此，聂酌分不清是什么。
　　计非休浑身不适，但这已经是微不足道的问题了，他怕自己一语成谶真的逃不出戾妖的掌心，而目前所能想的办法不多，除非……
　　“离悬君竟然这般玩不起，”计非休道，“潋滟台上你我立下赌约之后你都不曾这般倾尽全力，却因为一个小小的挑.逗气急败坏，很不大气啊。”
　　还没有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倒要看看这狐狸想干什么，看看他究竟要不要吃了自己，打算如何吃了自己。
　　这么一样，倒有一种格外难以言说的期待了。
　　他果然是个“变态”。
　　聂酌笑了笑，依照莫名的本能，圈.住他，全无心机与技巧，一口咬.在了他的侧颈上。
　　“嘶……”计非休咬牙，“王.八.蛋狐狸……”

　　聂酌咬罢，被那血香所牵引，不由自主，又舔.了一下。

　　计非休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被制住的强烈不爽，同时他也嗅到了一股清浅的花香，分辨不出来是哪种花的味道，只知道清淡不浓郁，闻起来很是舒适，在这种感受的影响下，侧颈倒不觉得怎么疼了，脊骨上升起一股细小的颤.栗，一直酥到了腰.窝里……他清楚这回不是因为恐惧。

　　舔那一下缓解不了饥.饿的感觉，喉咙好似更加干涸了，叫嚣着让他再做些什么……可聂酌不知道该做什么，咬和舔都已经是生物捕猎的本能，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丰富的感受，或许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吗？
　　咬上一口，似乎便可以缓解烙印在魂体上的伤痕。
　　聂酌突然松开了手。
　　汹涌在食肆后厨里的强大妖力也随之散去，夜晚如此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在笼罩的妖力撤去的瞬间，缚满锋利鳞甲的手臂便狠狠砸到了狐魂脸上，速度快的无法分辨，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聂酌的反应也很迅速，挥手挡下，那些坚硬锋利的鳞片便以强横的力道划破了他的手腕。
　　他们终于分开。
　　聂酌抬手看了看腕上狰狞的伤口，笑道：“你好凶残，果然只要有一点机会便要对我出手啊。”
　　那么深的伤口却没有一丝血，计非休想起来上次他俩大战的时候聂酌也不会流血，戾妖的身体非比寻常……他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咬得那么疼竟然也没有血，不由意味深长一笑：“你也果然胆怯，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敢要，我看爱说大话的是你才对。”
　　“因为你很好玩啊，”聂酌悠悠道，“吃了还怎么玩？”
　　计非休冷笑：“那你可要当心，玩火容易自焚。”
　　聂酌：“说到火，你的菜糊了。”
　　明火符上的火焰持续的为铁锅输送着热力，并不因他们两个的“惩罚”与“被惩罚”而有丝毫的停歇，当危险的对峙结束时，本应该色香味俱全的一道菜已经糊成了黑炭，卖相分外难堪。
　　计非休：“……”
　　他揉了下脖子，心里给戾妖又记上了一笔。
　　聂酌说：“你很怕疼。”
　　计非休“啧”了一声。
　　又是这样，每次交锋完这只狐狸就像是完全不记得矛盾了一般开始气氛和谐的扯闲话，也不看看别人愿不愿意与他和谐。
　　不过他这会儿心情糟糕，也没有再干架的心思。
　　气氛好诡异。
　　“客官……”食肆伙计在门口冒头，看到聂酌愣了好一会儿，脸一红，结巴道，“怎、怎么还有一个人？你、你们……用完厨房了吗？”
　　说的好像他们在厨房里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了一样。
　　计非休敲了敲灶台，烦躁道：“锅坏了，我要用另一个。”
　　伙计：“那、那……”
　　计非休瞪向聂酌：“赔给人家钱！”
　　他也就是气恼一说，没想到聂酌顿了顿，真的取了片金叶子给伙计，伙计立即喜笑颜开：“你们用，你们用，想用多长时间都没关系，用完了不必管，我们收拾！”
　　说罢欢快地跑了。
　　计非休：“你的钱可不要是妖术变的。”
　　聂酌：“怎么会？都是从别人家里拿的。”
　　计非休：“……”
　　能用上金叶子的都是富贵人家，怪不得离悬君那般奢侈。
　　聂酌看计非休洗了另一口锅，淘了米，心里有些微微的异样……他所遇到的人与妖中，无论实力如何，在与他交锋过后都不会是这般无所畏惧的坦然态度，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们的恐惧、厌恶或者仇恨，其中恐惧居多，而刚刚经过那样的威胁，他方才也察觉到了计非休镇定下泄出的一丝惧意，可当下计非休却不曾逃离，平静的宛若他不过只是一个寻常人。
　　真奇怪。
　　明火符上加了灵力，热粥煮的很快，计非休拿碗盛了，已经恢复了从容，抬眼见聂酌杵着还在，随口问：“你可要吃？”
　　聂酌没说话，睫毛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计非休便忽略掉他的危险，把他当成赏心悦目的安静花瓶，一边喝粥一边洗眼睛……这个方法果真不错，多看几眼，因春.梦而起的焦躁似乎都渐渐消散了，顶级的色.相虽然罕见，看的多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他又看了一眼。
　　他对戾妖不太惧怕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他狂妄且胆大，也有那个梦的原因……说起来能把戾妖狐魂放进春.梦中，这本身就极为不可思议了。

　　聂酌抬起眼睛时计非休已经走了，灶台上放着一碗没喝的粥，大约是单独给他留的。
　　奇怪的家伙。
　　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碗尝了。
　　不知道计非休的手艺如何，他吃着没有任何味道。
　　能够引他陶醉的果然还是只有美酒和血香。

　　计非休没走太远，夜幕下，碎金自四面八方游荡而归，像是点缀夜色的群星，又像不会扰人的烟花，星星点点，分外璀璨，而后汇聚于他的掌心，爬回手背时变成了一只蝎子，顺着手臂一溜儿蹿到面具上，安静地蜷着。
　　“阁下活得时间长，知道一个叫易旬的人吗？”
　　聂酌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讶异：“你问我？”
　　“当然，你喝了我精心熬煮的粥，怎么也要给些回报吧。”
　　聂酌：“我在离恨海里睡了近二十年，哪里会知道你说的是谁。”
　　“这人从前好像很有名气，”计非休摘下面具，回首看他，“离悬君……可否好好想一想呢？”
　　少年音色偏冷，尾音却像浸了美酒，足以迷醉人心。
　　寂夜沉沉，他是刺破晦暗的美人剑，猝不及防划到了面前。
　　聂酌眼皮跳了一下。
　　“嗯？”计非休天生精妙的一双眼微微睁大，不见平日里的冷厉，竟显出些许天真，透露着探索的欲.望，让人忍不住便想满足他的所有好奇心。
　　他不是不会用计，而是只在需要且恰当的时候用，针对不同的目标自然也会有不同的方法……他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能当真。
　　聂酌其实察觉到了他的小心思，心觉好笑，可也真的开了口：“极有天赋的一名修行者，二十年前便已经是小重檀境了。”
　　计非休把面具抛起，用指骨一下一下往上弹着：“重檀经四境往上，每一境的修行都是跋山涉水，有人从小重檀境到大重檀境花费百年也未必可得，当然，世间庸者众，更多的人连小重檀境的门槛都不能跨过去，你觉得他如今的实力如何？”
　　聂酌：“按他的资质，应是已临近大重檀境。”
　　计非休：“比之百里侯、孟惊尘又如何？”
　　聂酌对着他时似乎总有说话的兴致，非常客观且精准道：“百里侯还未入小重檀境，孟氏不过依仗卧雪剑，皆比不得易旬三分之一。”
　　计非休笑了一下：“是吗？”
　　聂酌：“怎么？又有目标了？”
　　“没，我只是感叹，这般有实力的人，当今名士榜上却从来没有人提及，已然销声匿迹……阁下倒是知道的清楚。”
　　聂酌微笑，笑意有些危险：“你总有办法惹我。”
　　计非休点着自己的锁骨，轻轻一滑，挑衅地看着他：“你可要再来咬一口？”
　　聂酌本有这个想法，对着他的脸，又改了主意。
　　美丽的蔷薇常带尖刺，可人们不会因为那些刺就不再赏花了。
　　他们暂停了话题，都去注意在深夜里徘徊了好一阵子的妖气。
　　“阁下在的地方，竟还有这般大胆的妖物敢于送上门来，有意思。”计非休抓住面具，按回脸上，“不是要跟我玩吗？走不走？”
　　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食肆外。
　　聂酌在原地静了一会儿，随后藤蔓在周身展开，生长出蔷薇花海，无声无息地蔓延向夜空，追随血香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两个都觉得对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