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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医院的工作依旧沉重得像沉进骨缝的雪。战争的伤痕渗透一切:被炮火灼烧的肌肤、骨骼扭曲的男孩、还有那些眼神空洞、失语的女人。我穿梭在病榻之间,用干净利落的手法包扎、注射、登记、书写,仿佛只要我将我的理性磨成一把手术刀,就能彻底切割我内心的柔软,做到心如磐石。可总有某个瞬间,那个人的影子,会像一滴不小心溅落的墨,在名为我心的纸面缓缓晕开——昨夜火焰下他的凝视,清晨琴音里他那近乎低语的自白,皆像传染病毒,渗入并隐匿在我神经深处,挥之不去,只待发作,或被时间消弭。
      傍晚,我坐在床边缝补一条从英格兰带过来的旧披巾。它“年事已高”,和我差不多年纪,线脚早已松散得有些破败。
      针线滑过指间,我的思绪却一寸寸飘回了剑桥郡——故园的风吹过白桦林时,声音永远动听如风袋笛;当年我选择学医时,父亲没有反对,甚至罕见地夸奖我,说学医比弹钢琴更有实用价值;还有我想象里的马修。他大概会是一位沉默寡言、挺拔如松的军官,袖口上会有金边。但我想不出他的脸。
      我思绪飘得太远,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穿针引线。手指只是机械地动作,穿过,拉扯。直到楼下忽而传来琴声——不急不缓,如同旧年残梦深处传来的回响,轻轻将我从沉溺中唤醒。
      我的手顿住。披巾滑落膝头。
      窗外的光线已彻底暗了下去。
      而我终于回过神来。
      是维尔纳。没落榜的柏林肄业音乐生又在弹琴了。
      是《Clair de Lune》。在我已然遥远的那些关于英格兰的记忆里,父亲也偶尔弹它。那是一首法国人写给夜晚的情诗,而今却由一个德国军官在异乡演奏。
      我没有下楼,只是在门口伫立片刻,耳贴木板,试图捕捉音乐缓缓流过夜色的温度。
      像战火深处飘落的一场雪。
      曲终。
      脚步声。
      对面的房门关上了——他甚至上了锁。
      屋中恢复沉默。
      我走进客厅,只见桌上留有一张纸条,墨水尚未干透:

      “Je n’ose pas parler encore. Mais je suis là.”
      (我仍不敢说话。但我在。)
      字迹端正,带着一种苛刻而慎重的温柔。

      次日我轮休,未去医院,寻了空闲出门买些面包和皂粉。
      圣马洛的早晨仍带着北法秋天迟迟不愿退去的潮冷,空气中泛着铁锈与海盐味。路上人不多,街角的摊贩在收税兵出现后早早散去,连鸽子都学会了提前飞走。我本想绕路,但听见前方一阵嘈杂,一种不属于日常生活的喧哗。它混着枪支上膛声、哭声、祷告声、狗吠、以及训牲口一样怒吼着的德语。
      然后我看见了那一幕。——一整条街都停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几名持枪士兵列队而立,街头低声哭泣的女童与被粗暴拉扯的大人混作一团。空气中没有枪声,只有等待枪声的,喧嚣的死寂。
      维尔纳站在士兵与人群之间,神情紧绷,脊背笔挺。他说着什么,太快了,离得又远,我除了分辨出一句“停下”基本分不清其它的词汇,只看见他转身时那种几乎是羞愧而非恼怒的眼神,像是在为这场他无法控制的清剿行动低声道歉。
      他站在那里,比命令更早一步,比灾厄更迟一步。
      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稍远的街角,看着他拦住士兵,看着他表情里那种拼命压制的愤怒——他是一个占领者,但又不像是我所认知的那一类。他不坏,甚至可以说,是我所见过最克制的一种。
      但我并不因此放下戒心——
      他不能每次都站在那里,他不能每次都拦得住。他的制服、他的语言、他那张用德语喊“停下”的嘴——都代表着另一种不能推卸的归属。他也许在救人,但他……属于制造灾厄的人群和体制。这毫无疑问。
      他转头,看见我。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们的视线隔着警戒线交汇。他没有微笑,也未移开目光,在看见我的时候,神情已恢复沉静,像一尊风雪中的碑。时间在对视和呼吸间变得粘稠起来,而我不知为何,竟无意回避,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捏紧面包篮,它和我一起,静静地望着他。
      他快步走来,摘下帽子。他的金发折射着秋日的阳光,皮肤白皙,五官深如刀刻——又让我追忆起童年时代的白桦树林,月光下的树干也是这样挺直而沉默,树皮剥落时像雪,裸露的树干上泛着银白的冷光。
      “您不该出现在这条街上,柯克兰小姐。这一带今天……不安全。”他温声说。
      我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谢谢。”
      他轻轻点头,幅度轻微得近乎不可察,像每天一样与我道了句“愿您今日平安”。我无需回应,我知道。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那一刻我很清楚,我不会赞美他,不会同情他,也不会把他的善意误以为正义。
      我只是记住了他站在那里。仅此而已。
      这天下午,我打扫家中时,在椅侧书架上发现一本他遗落的旧书——德文版的《尼伯龙根之歌》。封页微翘,一张折好的纸悄悄藏在其中。
      “Je crains de troubler encore le silence, mais je veux qu’il soit un choix, pas un mur.”
      (“我害怕再次打扰沉默,但我希望它是选择,而不是墙。”)

      我这一天来了月事,疼痛让我不得不用大块时间补眠,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饥饿感席卷全身,我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简单梳理了被枕头蹂躏得蓬乱的头发,穿上厚重的毛衫,我才慢悠悠往楼下走。
      客厅的灯光有点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抬起手臂遮挡。那一刻我的询问几乎冲口而出——又骤然想起,客厅里那位并不是我可以对话的人,只好硬生生将话语吞进肚子。而片刻的错愕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睡得太久,甚至已经拖到德国人回来了。这个认知让我的牙齿和下颌瞬间紧绷起来。
      德国人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本旧书。桌上摆着一人份的晚餐:黑面包、苹果片、还有冒着热气的菊苣咖啡——这在战时已是难得的奢侈。
      苹果切成薄片,整齐地码在搪瓷盘中。他看着书,指尖却在轻敲杯沿。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看我一眼。
      “我是晚上八点钟回来的。您在休息。”他说,“我在指挥部吃过了晚餐。我想红茶更适合……但我不好打开您的柜子。”
      他说完了,算是在告知我——他并没有像战场上的他们那样,以铁与火为逻辑,以侵占为爱之名,将我也列入战略意义下的“安全区”。我注意到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其他的招呼,更不像每天一样废话连篇。他只是用一种“我等你是否愿意靠近”的姿态坐着。面前的空椅,是我坐惯的那张。
      别问我为什么依然沉默,没错——他白天的确试图阻止那条街道的清洗,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当一座城市在空袭后仅存废墟与火光,一位指挥官对你说:“我并没有刻意毁掉你们的剧院。”你会感激他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落座。木椅在地板上划出一声轻响。我拿起一片苹果,动作缓慢,仿佛那不是苹果,而是穿行在雪中时拿起来的冰锥。
      他看着我的动作,微微敛了目光。我意识到,他并未料到我会接受这份共处。其实他想多了,我并非接受,而是依然坚守执念:该离开的人不是我,菊苣咖啡和苹果这两种近乎奢侈的食物(尤其是菊苣咖啡)得来不易,不吃白不吃。我注意到他翻页的动作变得更缓,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轻轻颤动——这个德国军官此刻像个等待判决的囚徒,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却只是因为一个如果他知道,会怒发冲冠的可笑缘由。但此时此刻,他是诚恳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羞赧——像一个刚打完仗的士兵,在废墟之中满心欢喜地捧起一朵尚未凋零的红蔷薇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布满了灰烬与血迹。
      这是真实的反应。我垂下眼帘,没有出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长出一口气,让呼吸在咖啡热气中慢慢安定。依然没有对话,只有刀刃割过面包皮的细响,杯底轻触木桌的声音,炉火偶尔的劈啪声。这些声音填补着我们两人间的空白,像在吟唱一首无言之诗。
      他看着我,眼神中没有执拗,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等待。那一个眼神,已经足够我确定:他想靠近,却又害怕压垮这一丝“弥足珍贵”的平衡。我突发奇想,如果我是画,那一定是他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焉的那一幅;但表面上我仍面如止水,一言不发,装作自己只是座蒙着纱的英国雕塑——既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被看穿。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顿晚餐不再只是一个人的。而我在收拾餐具时才终于意识到——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占据上风的竟是我这个被占领国的人。
      “她愿意坐近,尝试理解我世界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在心中是否如此想过。

      清晨我看到他留下的第三张纸条。折叠整齐的纸页静静躺在客厅桌上,墨迹尚新:
      “Je respecte ton silence, mais espère un jour partager plus.”(我尊重你的沉默,但希望有一天能分享更多)

      我没有立刻合上那张纸条。只是走近桌前,坐在他惯常坐的位置旁,指尖缓缓摩挲那本他翻阅过的旧法语诗集。炉火微响,墙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影,窗外传来风吹树叶的轻微声响,像是世界的呼吸暂停。
      他的字迹一如他的人——整齐、克制、温和,带着不安,不强势、也不逼近。
      我低头注视片刻,将字条折好,夹进了那本诗集中。
      ——未留一语。

      深夜时分,厨房幽暗,我本只打算取些水,润一润因疲惫而干涩的喉咙,却在转身间,望见他立于门口。
      他不语,神情微动,像是有什么滞留在唇畔,却终究未及出口。那一瞬间,空气中似有某种看不见的弦被悄然拉紧,连火光也随之战栗。
      我留意到他穿着便装——那件灰色的针织外套,白衬衫,红棕色背心,以及一条棕色斜纹布西裤,仿佛刻意将军装封入另一重身份之中,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温和,近乎遥远,与我平日所见的上尉判若两人。我没有看他,只是低头去洗水壶,拇指揪着自己针织衫上的一缕绒毛,那动作近乎执拗,仿佛仅凭这点细节便能划出我们之间的距离。
      然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某种黯淡的决绝:“Ich verstehe.”
      ——像是把一枚过期的止痛针刺入伤口深处,既无效,也无害。只是徒增了几分疼痛的仪式感。
      我未作回应,转身走向厨房,从木柜里取出几片黑麦面包与一小块布里干酪。屋内只剩下刀锋划过面包皮上时粗糙的沙沙声。
      德国人没有跟来,仍坐在皮埃尔姨夫那把老旧的扶手椅里,重新摊开一张写满德文的信纸。他目光却不时越过纸张,投向厨房,像一只躲在灌木丛后的猎犬,静静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畏惧,自顾自地就着干酪啃面包。不过,自从我1939年夏天搬到这里,两年多来,我第一次觉得——这屋子太小了,小到我能感觉到另一个人把沉默全然压在我身上。它并不重,却令我无法自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屋内的寂静骤然被打破。深夜这个时分,本不该有德国士兵以外的人来。我皱起眉头,手指握上了门后的刀柄,渐渐收紧。
      我有在门后藏刀的习惯。不是为了英雄式的抵抗,只是一种沉默的自保——像猫把爪子藏进软垫里,既不炫耀,也不恐吓。战争的开始,更证实了我这本能的正确。
      所以我习惯藏东西。不是藏糖果,而是藏退路,藏硬物,藏工具,藏情绪。也藏感情。
      上尉也随之站起,肩背紧绷,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腰侧的皮带——那里原本挂着的是佩枪,即便他此时并未携带,那动作也早已被军纪刻进了骨子里。
      我率先走向门口,打开门,寒风立刻钻进脖颈。门外站着玛丽·杜瓦尔,我的同事,一名新入职不久的护士。她是寡妇,才三十出头,却已经被战争摧残得像个老妇人般,佝偻的后背,粗糙的双手和眼角的皱纹诉说着这个时代强加给每个人的苦难。她的披肩破旧,鼻尖泛红,眼神慌乱。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她是如何穿越那些随时可能开枪的巡逻队,冒着违反宵禁的危险来到这里的。
      “艾瑟尔,”她的语气慌乱而急促,干裂乌紫的嘴唇在寒风中颤抖,“是让——我弟弟。他今夜在海边被巡逻兵逮住了……他们说他是抵抗军。可他……他只是捡些柴火。”
      她流下泪来,惨白的手紧紧抓住我手臂。
      “求你……你在医院里待得更久,认识的人比我多,也许你能帮忙……”
      她的声音颤抖得像风中将碎的玻璃。抵抗军——一个不该存在于口舌之上的词汇。每一次提及,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倾覆,或一条人命的消亡。我心如擂鼓,面上未有波动,下意识地转身,视线和屋内的军官相交;他仍站在那,未移寸步,军帽捻在手中,表情却平静得出奇,像是在等我表态。
      “我们去外面说。”
      我低声答道。
      我握住玛丽的手臂,将她拉出门廊,夜风如刀,落在脸上时,隐隐有些刺痛。门被我拉上,只留下一道缝,阻隔了室温,也挡住了那道目光。
      “你不该这样莽撞,玛丽。我告诉过你——家里来了德国人。”我压低嗓音说,“而且还是个军官。”
      玛丽的脸色更白了,仿佛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将她带到小院角落,轻声安抚她:“我会问问他们……但别抱太大希望。路上小心。”
      她点头,眼睛亮起,似乎我这一句松口已然足以给她希冀。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快些回去。我看着她的披肩在夜风中飘扬,背影消失在月色与黑影之间。
      我仍立在原地,冷意透过鞋底直直向上窜进骨缝。良久,我转身回屋。
      门刚推开,我便再次看到上尉。他一动未动,仿佛自始至终都在原地静立。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姿态不失优雅,眼神却褪去了几分温和,隐约浮上几丝属于国防军军官的审判意味。
      上尉看着我,嘴角那抹不明意味的笑意微微扬起。
      “柯克兰小姐,”他开口,嗓音仍是那样低沉、礼貌,可每个音节都像是裹着一层薄冰,既像是试探,又像是讥讽,“您总是……如此仁慈。”
      那句话像一根针,细而锋利,我没有回应,但我知道,他已经刺中了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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