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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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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0月10日,晨光冷冽,透过那扇常年半掩的白色蕾丝布帘斜斜洒落在地板上,将木头的温润蒙上一层苍白的银光。屋内的空气仍带着昨夜未散去的几分胶着,壁炉里的火业已早早熄灭,只余几根炭灰。桌上有块做工精细的旧怀表,它躺在那里,指针走动,却几乎无声——像昨夜那场未宣之战的遗迹,默然见证着尚未开始便宣告溃败的结局。
它的主人当然不是我。我的口袋里只会有听诊器、夜间通行证和配给票子。偶尔会有一根MaxFactor的唇膏,战前我在伦敦购得,现在已经成为奢侈品。
我穿好衣服,拿上帆布包。它是玛德琳姨母的旧物,肩带已略显磨损,边缘绽开细小的裂纹,一如正被某种无形的余温缓慢侵蚀的,我的身心。
我准备出门时,瞥见门边多了一块叠得整齐的淡蓝色围巾,下面压着一张贴着薰衣草干花的纸条。
那字迹我已熟悉——是他:
“柯克兰小姐:昨夜风寒,愿您保重。”
我一时站住,指尖下意识地将肩带收紧。寥寥数语,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温柔地,避无可避地向我拢来。他的善意令人烦乱:它既不是命令,也非请求,而是精巧的包围圈,是将人慢慢引向内心最柔软处的甜味陷阱。
我冷冷凝视那张纸条良久,几乎想将它烧掉——
但我终究只是转身离去,未碰它分毫。
我推开门,秋雨迎面而来,寒意渗入骨髓。天仍未亮透,街道湿漉漉的,石板路闪着金属般的冷光。
哎,又在下雨。
医院里依旧是战争的另一面——没有硝烟,没有炮火,却比前线更令人麻木。伤员呻吟的声音、纱布上溢出的血、消毒水与腐肉交缠的气味,都是二十六岁的我早已学会视若无睹的画面。人类的痛苦在此地被标准化、编号化,每一个躯体都被分割为医疗记录上的某项例行操作。我总觉得自己在记录这些伤病时,并不是在拯救生命,而是在替命运清点文书。
我沉默地处理着伤口、分发药剂,利落,机械。我努力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似乎只要无思无索,就能无知无觉。
但玛丽的请求却如一块沉石压在我胸口。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扰乱我的思绪。换药间隙,我向几位正在聊这件事的医护低声打听让·皮埃尔的消息,其中一位回答了我,但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巡逻兵将他关在镇外旧警署改造的拘留所内,情况不明。但若无人干预,恐怕——”
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动作比语言更令人不寒而栗。
到了正午,我放下器具,走出病房,正好和玛丽打了照面。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神情焦灼,身边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一件老旧的呢子大衣,但他脸上的表情令我本能地起了防备之心。
他自称是让·皮埃尔的远房表亲,西蒙·勒鲁瓦。他说他能通过贿赂哨兵的方式疏通关系,但需要金钱或贵重物品。而后,他的声音压低,几乎贴着我耳边:“柯克兰小姐,其实,您或许有比金钱更加有用的办法……比如向您家里的德国军官求助——您那双绿眼睛,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黏腻:“您知道吗,小姐?您的眼睛……在昏暗处是墨绿色的,像森林深处的苔藓;但在光线下,会变成一种透明的海绿色,就像……”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就像那些德国军官胸前佩戴的狗屁勋章上镶嵌的宝石。”
我闻到他呼吸中劣质白兰地的酸味,这让我忍不住反胃,紧紧皱起眉头。走廊尽头,一个伤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玛丽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却远不及这个男人话语里的毒刺来得疼痛。我的眼睛——这双被玛德琳姨母称为“使女王的王冠黯然失色的祖母绿”(她从来浪漫得有些夸张)的眼睛,此刻竟成了某种可耻的“通行证”。
我抬眼看着他们。那句“您家里的德国军官”带着一种别有用心的狡黠,让我无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似乎我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位女性,而只是一笔可以调配、可资利用的资源。
夜深,我照例走向壁炉。柴火燃得不甚旺,我蹲下身加柴,火焰跳动着生长,暖意终于有些灼人。房间里依旧是旧日的摆设,那些熟悉的物品,那些沉默的角落——全都知晓些什么,却无法言说。
我听见维尔纳缓缓走近的脚步声。他没有靠得很近,影子斜斜地投在壁炉旁的墙纸上,与我的影子保持着三英寸的距离。火光中,那个模糊的轮廓微微晃动,模糊而飘忽,像是犹豫不决的幽灵;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混合着军用皮革的气息——这气味本该令我厌恶,却在某个瞬间让我回忆起父亲书房里的味道。
“柯克兰小姐,”他的声音依然很低,“今天……您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没有抬头。
德国人的关心总是这样狂妄自大:不显山,不露水,让人避无可避。
这几天亲眼目睹的,亲身经历的,都在告诉我,这个为那个混账体制效命的德国人——或许他作为“德国人”的那部分,人性尚存,并无恶意。但正因如此,这份善意才更令人不安。他是征服者的化身,却偏要剑走偏锋,用这种近乎羞涩的方式靠近我的生活,比起这种温吞的界限感,我反而宁可他百无禁忌。如果他那样,至少我能别无选择地恨他,而不是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既不强迫,也不回避,而是用一份近乎赤裸的真诚看着我、试探我——像一把钝刀,缓慢却精准地割裂着我为自己建起的心墙。
他单方面向我道过晚安,上楼的时候刻意放轻脚步,房门亦是关得轻缓。而我终究没有向他开口。
1941年10月11日——这日上尉出门很早,我起身时,室内已经一片寂静。许是月事来潮和玛丽的事情让我身心俱疲,我似乎没听到他的军车发动机扰人的轰鸣。我对面是他的房间,他居然不锁门,似乎并不担心我会随意触碰他的私人物品。屋内干净整洁,是一位合格的军官应有的,公式化和流程化的整齐划一;但我没有漏看窗台上摆着的一瓶薰衣草干花,我料想,这便是他放在围巾上那一支的来处。
花草——这种突兀却并不违和的柔弱物件,隐约蔓延着丝丝克制和温和的味道。他找出了玛德琳姨母的旧花瓶,而我在搬来这里后,一直把它放在衣柜里。红丝绒窗帘被他理得整齐,只是光线太暗,我总觉得那颜色像是氧化后陈旧的血。
我从不在家里放这种东西。鲜花是生命,那干花就是尸体。只是未浸泡着福尔马林溶液。
雨不再下了,但仍不见晴日,像是上帝对人间无言的指控。晨光灰白,空气中漂浮着昨夜炉火熄灭后的潮冷气息。我刚踏出门廊,便看见玛丽·杜瓦尔站在门口,瘦削的肩膀裹着一条过于单薄的披肩,整个人仿佛一枚随时会打碎的玻璃瓶。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睛却亮的怕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但无疑,她已经等待很久。我不忍再次指出她的莽撞,转身进屋,为她倒上一杯热水。
“艾瑟尔……”她接过去,声音依然颤抖,“我昨天冒险去了拘留所附近。我弟弟的情况很糟……他们说,如果没人担保,他就会被送去东方战线。”
她说“东方战线”时声音几乎压到了喉咙口。而我们都知道,“东方战线”不是一处地理名词,而是一台杀人不眨眼的绞肉机。自德军占领后,镇上的年轻人就如被剪断线的风筝,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那个不属于他们的方向,而我在医院见过他们回来时的模样——如果能称之为“回来”的话。
“我知道这很危险,”玛丽继续说,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和肉排上的叉子一样尖刻,“但你……你能不能问一问那位军官?也许他能说句话……你看起来并不算糟。或许他能……他能对你……”
她没说完。但那句未出口的话像一根钝钉,悄然钉入我心口。她并不了解我与“桦树山上尉”之间那种极其危险的“相处”——那不是信任,不是爱意,也不是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常见的勾当,而是一种彼此试探着的静默共存,一种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不一样空气的协定。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上尉,国防军文职指挥系统下的一枚棋子,出身普鲁士贵族,受过系统的古典教育,读歌德和雨果,却在不动声色中签署着一张又一张处决令。
我心中已有初步判断。我凝视着玛丽,语调毫无起伏:“我会考虑,但不能保证。”
——这并非虚伪,而是一种自我防御。我不愿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我不是审判者,也不是牺牲者。我是医生,我不救人,也许会死,但我救了人,也可能死。战争没有逻辑,也从不讲情理。
玛丽临走的时候说:“谢谢你,艾瑟尔……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置可否。
她把杯子还给我,转身走入晨雾与行人之间,披肩在风中飘摇,和这个国家所有被战争遗弃的女人一样,形单影只。
我回头望见门边还未收起的东西——那条似乎犹存薰衣草香气的围巾,以及下面压着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留下的一纸字条。寥寥数语,字迹如人,沉稳、节制、过于清醒。他的关怀不着痕迹,却如一张逐渐收紧的网。我未曾伸手去碰,却觉得那一块布比整座屋子还重;而我盯着那行字时,蓦然想起医学院教授说的话:“最危险的永远不是可见的伤口,而是那些藏在完好皮肤下的内出血。”这道内出血此时将我困死在了两道力量之间:一个温柔的征服者,和一位濒死的平民青年。
战争并不总是轰炸、枪声与血泊。它有时只是这种沉默的博弈,是一个眼神里的请求,是一条围巾背后的看不清的意图,是一个医生每天必须做出的救与不救的选择。
我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离开前,我在他的字条上,正对着他笔迹的下方,写了两行字。而这短短两行字我写了十分钟。第一笔落下的时候,一种麻木又撕扯的奇异感觉流过我的全身,说不上是屈服和后退的羞耻,还是那种被迫向敌人张口求助的窘迫,甚至是深埋心底的隐秘期待,还有一丝丝如释重负;我后背泛起一阵诡异的麻痒,仿佛有冷汗渗出,可当我伸手触碰时,棉质衬衫依然干燥挺括——幻觉往往比真实的汗水更令人恐慌。
我写下的是:
“你会为一个无辜的人出面吗?比如,一个被误解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