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德国人的话语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站在门边,我抬眸望了他一眼,心头微震,却未言语,只下意识地轻轻点头,所有准备好的冷硬和尖刺都不翼而飞,又不想露怯,只好做出这个介于许可与驱逐之间的模糊动作。
我确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他的眼神。那眼神不该属于一个侵略者,不该带着这样近乎天真的专注。我宁愿他像其他军官那样,用淫邪的目光丈量我的腰臀,至少那种肮脏明明白白。他的眼睛是一种很好看的灰蓝色,像日落之后海天相接的颜色,那种颜色总让我想起北海冬季结冰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藏着致命的暗流。这双眼睛本可以很迷人;在另一个时空里,在维也纳的咖啡馆或慕尼黑的画廊,或许会有女人为这样的灰蓝色写诗。
但此刻,它们嵌在一名德国国防军军官的脸上。
我站起身,步入厨房。
他似乎微微一愣,随即欠身退至门外,没有强行进入,也未挽留一句。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退远了些,却并未离开走廊。
炉边的水壶尚温,我熟练地添水、生火、放入红茶。沸水翻滚之际,茶香溢出,和屋外那股来自侵略者国度的气息混合,缓缓勾勒出细致却不再流畅完整的清晨轮廓。那一刻起,我深刻地意识到:我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彻底失去貌似的宁静与自由。
翻天覆地的悲伤涌上喉咙口,我勉力咽下,抬头看着窗户,它正倒映出我的脸。五官熟悉但肤色苍白,面无表情的年轻的脸,绿眸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两枚被遗忘在战壕里的玻璃球。
几分钟后,我端出两杯茶。一杯加奶,一杯不加。牛奶是前日从郊区农场带回来的——数量不多,只能每天省着喝一些。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黄油了,牛奶却因为老谢尔农家的奶牛还在产乳,偶尔能分一点。
他仍站在走廊那头,背靠栏杆,微微仰头端详着画框里的老照片,面如止水。我将一杯茶放在门边的小圆桌上,并未唤他,只将自己那杯带回餐桌边落座。
他听见动静,抬头,轻声说:
“我不会打扰您。请放心。”
“但……谢谢您,柯克兰小姐。愿您今日平安。”
他说完,也不靠近,只伸手取了那杯不加奶的红茶,然后回到了楼梯口,安静地站着喝。他缓慢饮茶的声音——节制、克制,唯恐扰乱屋内每一道气流。
这一清晨,除了两杯茶水之间的蒸汽,再无多余话语。推开家门时,海风夹杂着咸涩与寒意扑面而来。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上前往医院的路。
今天我为几名德国兵治疗弹伤。我一次又一次把取出的弹头扔进搪瓷盘,金属碰撞声比任何哲学著作都更彻底地解释了萨特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在这场名为战争的瘟疫里,我们不过都是戴着不同面具的求生的人,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着荒谬——萨特通过哲学,柯克兰通过手术刀。有几个年轻的德国兵用那种看巴黎红灯区舞女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德国方言,我料想应该不是什么太好的话。我想起“桦树山上尉”今天早上克制又尊敬——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不安。
夜晚的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硝烟的气息,推着我回到那栋被征用的房子。推开门时,壁炉的火光在橡木地板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毫无疑问,是那位不速之客点燃的。
——仿佛这本就是他的家,而非我的。
他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一本磨损的《九三年》摊在膝头,雨果的名字在烛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他的鹰徽军帽规矩地搁在茶几上,制服外套搭在椅背,露出浆洗过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两颗纽扣,喉结处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听到我进来,他的目光与我在空中短暂相触,不似初见时那般带着军官特有的锐利,反而像被壁炉的暖意熏软边缘。
"晚上好,柯克兰小姐。"他合上书,声音低沉而真挚,"医院的工作辛苦了。"
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将外套挂在门边的黄铜钩上。
德国人的存在像一块浸透水的羊毛毯,沉重却无法轻易掀开;他的礼貌让人无法直接憎恨,但他的身份却无疑,和他的制服一起,自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蹲下身添柴,听着松木的树脂在火焰中爆裂,像远处零星的枪声。
维尔纳站起身,缓缓走近,停在我身旁不远处。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修长而模糊。他又一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我无意冒犯,但我希望……我们能和平共处,哪怕只是沉默。另外,我在指挥部用过了晚餐。”
不用为他做晚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像白桦树剥落的皮,簌簌落下来,粘在我身上。这让我很不自在。
他的德语口音让法语单词变得柔软,简直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匕首。我觉得烦躁,继续拨弄柴火,报复似地让火星溅上手背,只因那点灼痛比他的话语更真实。起身时,我甚至故意让裙摆扫过他的军靴——一种微小而无害的反抗,像角落里大张着嘴却呆立不动的仓鼠。
厨房里,我木然地切着黑面包。它们像一块块风化的岩石般躺在砧板上。小刀刮过面包皮的声响里,我听见客厅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太荒谬了:一个德国国防军上尉在客厅读法国大革命小说,而一个蜗居法国的英国女人在厨房削面包。
晚餐时间相安无事,我依然沉默,客厅里只有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和火焰跳动的哔啵声。晚餐后,我蜷缩在壁炉旁的矮凳上烤火,粗毛毯的纤维扎着掌心,而德国人站在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脸。我本想直接上楼,又觉得不公平——这是我的家,他才是那个没资格留在客厅里的人。该撤离的是他,不是我。
虽然我的不认输在此刻显得格外幼稚可笑。
屋内的光虽昏暗,但足够在他睫毛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当我抱着毯子经过时,他突然转身,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柯克兰小姐,”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知道沉默是您的武器。但请允许我说,这屋子让我想起战前在弗莱堡的祖宅。”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海风突然撞开未扣牢的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那一瞬间,我看见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苍白的脸,紧绷的嘴角,还有攥着毯子到指节发白的手——
多么可悲的画面。
一个被占领国的女人和一个怀念家乡的占领者,在1941年的秋夜,共享同一团虚妄的温暖。
他伸手扣上窗户。
而我径直走向卧室。
推开卧室门时,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上周医院里那个腹部中弹的游击队员——他咬紧牙关时,喉间挤出的就是这样的闷响。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颤抖,将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纸上。
它像极了另一个试图挣脱的我。
我站在门口呆立半晌,方才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卧室里,寒意从窗缝渗入,我点燃床头的小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狭小的空间。
我解开发带,任黑色长发散落在肩头,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幅旧画上,画中的海面平静得近乎虚幻,就像德国人今天清晨说"愿您平安"时的眼神——温柔得近乎残忍。
楼下的橡木地板传来规律的吱呀声。
书页翻动的沙响突然中断,接着是长久的静默。
我知道他仍在那里。这种认知像壁炉里未熄尽的炭火,在暗处持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余温。我坐在梳妆台前,黄铜镜框里映出自己紧绷的嘴角——那是一个女人在面对什么岌岌可危的险境时,才会有的表情。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纸上摇曳,将窗棂的阴影投成牢笼的铁栅。窗外飘来柴油发电机的气味,混着远方船坞铁链的撞击声——德国人又在连夜转运物资了。巡逻队的皮靴声,还有他们腰间水壶晃动的闷响。这些声音本该让我憎恶,却奇异地与楼下那个男人的存在形成某种令人窒息的共鸣——他们都是闯入者,一个用暴力,另一个用那种令人恼怒的、普鲁士式的克制。
1942年10月6日,清晨。
我推开卧室门时,寒意正从窗缝渗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我的后颈。我穿了条深蓝呢裙——布料早已磨得发硬,却仍固执地保持着战前的剪裁。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像是被昨夜的梦境啃噬过,但我却对梦境印象全无。
其实——有些时候,遗忘和被遗忘,都是幸运的。
客厅里壁炉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维尔纳不在,但他的存在却如壁炉燃尽后未竟的松烟味一样附着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我推开家门,海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像是要把我推回那个被占领的房子里。就在我即将迈出脚步时,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军靴踩在木地板上的节奏,我已经太过熟悉。
“早安,柯克兰小姐。”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和却不容忽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不该出现的关切。
“今日指挥部事务繁忙,我可能晚归。”他顿了顿,声音里莫名有种滤净尘埃后的柔软,“愿您一天平安。”
又是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沉入我心底的冰湖,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我没有回答,只是紧了紧围巾,迈步走进晨雾中,暗自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这两天指甲边缘有些开裂,是过多接触苯酚所致。我继续用力,细微的疼痛一波一波触动痛觉神经,远比一个德国人的话语和关怀要真实。
我记得屋内略有余温。我假装不知道他一个普鲁士贵族出身的德国上尉,在清晨悄悄地整理占领区平民家里的壁炉灰烬,并重新生火。
今夜我自医院归来时,屋外的雨已经近乎停歇。天空变成一张揉皱的灰黑纸,压得人胸口发闷。壁炉里燃着晚些时候我添进去的柴火,火光并不明亮,只在地毯上拖出一段不甚清晰的红影。
我坐在壁炉对面的旧扶手椅里,腿上搁着一本小说,是德里达的早期译本,被岁月翻旧的纸页泛出黄色。我一页未翻,指节轻触纸边,却恍若触及自己某段陈年的缄默。我又想起马修——他现在是否还在英吉利的某片海域巡航,抑或是——已经死于德军的炮火之下?父亲是否还在书房里,梳理着着一本又一本我看不懂的账目,还是已经离开了故园?母亲的坟墓上有没有放着她最喜欢的绿色绣球花?还有还有……
忽然,门开了。
我的思绪还在海峡对面的故乡,一时拽不回来,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他站在那儿——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军帽被雨水濡湿,深蓝色军大衣敞开一角,似乎正在迟疑是否该脱去身份的外壳。他眼神柔和又沉静,不带一丝风雨的粗暴,也和他这身制服完全不配套。
“晚上好,柯克兰小姐。今天您过得好吗?白天又在下雨。圣马洛的秋天,比我预想中更冷一些。”他声音低低的,语气逐渐近乎迷惘,“或者说,是这间屋子太过安静了……像沉睡在时间之外。”
他终于向我走来,步履无声,如同一尊悼念自己命运的雕像。可在距离我三步处,他停了。
“我想过许多种可能。”他说,“我会被敌意迎接,被抗议,被粗暴。可您选择了沉默。”
我未抬头,只是将目光从那本早已被遗忘的小说转向炉火。火焰舔舐木柴的声音在屋中显得格外响亮,它照着我的侧脸,也照着我眼底未曾说出的东西。
“我尊重这一点……可沉默,柯克兰小姐,是一种极为强大的武器。”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挑衅之意。他像是在向一座雕像剖白,而我只能让冷静与拒绝成为他此刻唯一可信的现实。
我一动不动。眼神穿过炉火,像望向一段终将走向灭亡的历史。
“……我明白。”他说。
我当然不会回答,但却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他说他明白……可他又能明白什么?
他的声音和缓,像一个战败的军人轻轻吻过家书的边角——但他并没有像他的上位者们一样再逼近,反而转身回到了书房。门关上时无声,我却听见,什么冷却已久的,冰冷又脆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裂开了。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眼睛闭着,意识却始终悬着,仿佛被什么细小却持续的东西牵住,始终无法真正沉入梦境。
我辗转到后半夜才堪堪睡着。但黎明将至之时,一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穿过木地板,从楼下一点一点地渗进来,像一只温柔的手,揪着耳朵把我叫醒。
我起身,随手将头发挽成松髻。走下楼梯时,没开灯,窗帘半掩。屋中只有壁炉残余的火光仍未熄灭,像是昨夜的情绪还未完全死去。
我看到桦树山上尉坐在钢琴前。穿着昨日那身军服,肩背微伏,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指尖。他身材高大,线条流畅,剪裁合身的军服勾勒出他后背优美又不失坚毅的弧度。而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脚步,直到我站定,他才回头。
他看了我一眼,表情里是一种介于等待与惊愕之间的静默。可他没有说话。于是我也不说。我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外。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沉入水底。像是一块石头。
他没有试图与我交谈,只是在我从他身边经过时微微点头,旋即将双手从琴键上移开。和我再次对视的那一刻,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吵醒了我,随即低下头,眼角眉梢都晕上一点近乎笨拙的歉意。
“抱歉,吵醒了您。”他说,“一时兴起……我已许久未弹过琴。在很久之前,我曾在柏林高等音乐学校学习钢琴,只是未能按期毕业……您可能不会相信。”
他太自作多情了。我并不在意他是学什么的,但我能猜出来他未能“按期毕业”的原因。相信客观存在的本质依然是主观判断,而普通人的想法对于历史和社会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战争让一切都变得荒诞,琴与枪之间不过一线之隔,就算一个指挥官曾是演奏者,在我看来,并不比一名医生习惯于在尸体中进餐来得更不可思议。
上尉看了我一会儿,又说:
“柯克兰小姐,您站在那儿,像一幅肖像画。我不知道您此刻是想离开,还是愿意留下。”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既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试探。我无需,也不必回答他。
火光照着我的侧脸,好像听了他的命令,不经允许就将我定格在一副黄铜相框中,成为无声的注视与被注视的对象。他说的是“肖像画”,我听见的却是“静止”。在这个被铁蹄践踏的国家,有太多的东西被迫静止——思想、语言、欲望、血缘、判断、怀孕的可能,连痛苦也被训练成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说错了。我不是肖像画,只是个被历史的浪潮与亡失的自由钉在原地的可怜医生。
他轻轻合上琴盖,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响,聊算为这段没有开头的交谈画上一个沉默的句号。上尉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站了起来,在经过我身边时侧了侧身,像在避开什么不可侵犯的边界。他身上的味道——烟草、肥皂,还有雪松未散的气息——在空气中滞留片刻,随即与壁炉的热气一并消散。
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门轴的轻响中。
“谢谢您,哪怕只是没有拒绝。”
然后他出去了。门轻轻带上。屋中只剩火光,和旧木家具慢慢吐出的树脂香味。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些我已经无法挽回的旧日时光正在屋内悄悄燃尽,与此同时,一种奇怪且不容打破的静默,正取而代之,在室内缓缓沉降着,包裹住我的每一寸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