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九
我终于回到阔别多月的睦州,爹爹见我落第自然拉长了脸。
“煊鹏!我便知道又是你在胡闹!”
“你这孩子何时才能叫我少操点心!”
“科举科举不上心,商铺商铺没兴趣!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有空多向君桓学学!人家只虚长你几岁,却比你能干百倍!”
“这阵子多亏了君桓铺子的生意才越做越旺!”
“而你呢?都十八岁了还这般胡闹!你究竟何时才能正正经经过日子!?”
听多了这样的话,不免觉得烦闷,我已经想法忍着不说话了,爹爹却还在那里唠叨什么“也不想想你是裴家单传,睦州城里那么多人,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云云,于是我张口便答:“那就让他们看好了,那么爱看,迟早要长针眼!”气得爹爹又举鸡毛掸子赶人,这也好,我趁机出府去会狐朋狗友。
“几月不见,睦州城中可有什么稀奇事?”
“稀奇事啊……”严公子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却又一口否认,“没有。”
周公子也点头:“一切如常。”
再问其他人,也都异口同声的说没有。我正纳闷,背后却有人笑道:“这可有意思了,咱们建德第一少竟在打听睦州的稀奇事,最稀奇的事不就在贵府上么?问问令尊和府上那位沈掌柜便是了,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一回头,竟是江韶岑的表兄赵庭,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是赵公子,不知此话怎讲?”
他摇晃着脑袋道:“诗曰:一枝梨花压海棠~”
此人想法污秽不堪,竟然暗指我爹和沈君桓关系暧昧,哼,敢欺负到我头上,当真是活腻味了!
我微微一笑:“赵公子既然赏脸,那我也来说件稀奇事吧。且说有个乡巴佬想作狭邪游,进城后见一家门半开就以为是暗娼,进去坐下掏盘缠,叫那家女子出来接客。结果被主人痛骂,乡下人吓得跑出来了,却不明白原因,便问路人道:刚才骂人的是王八吗?”
说着,我看了赵庭一眼。
众人听出这弦外之音,笑成一片。
赵庭绷着脸,冷哼道:“裴煊鹏,你尽管逞一时口舌之快,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没过多久,便到了七月,全府上下都忙着准备中元节祭祖,偏我一人日夜逍遥。
中元节的前一天晚上,我从翩虹那里回来时已过三更,却见祠堂那里隐约有光亮。奇怪,这么晚了还有谁会在哪里?莫非是妖魔鬼怪提前出动?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壮着胆子透过门缝向内张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的两只灯笼,原来那些忽隐忽现的光亮便是从这里来的。沿着光亮向里望去,便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半裸着身体,另一个则紧紧抱住了他。
原来是哪里的野鸳鸯。我一阵好笑,这两人上哪里不好竟来祠堂,若是被爹爹知道必定大发雷霆!于是,我故意存了点坏心,躲到角落里捡了一块石子掷去。里面的两人果然被惊起,匆忙分开,推门张望,见门外无人,便提起灯笼分头散开了。
他们走了,我却仿佛被什么砸中,呆在原地许久无法动弹。
只因我借着幽暗的灯光认出了那两张脸来。
——沈君桓,还有……我爹!
这些日子以来,要说我全不介意当日赵庭的话是假的,我爹明明是这么精怪的老狐狸一只,却偏偏对这人言听计从,整日“君桓”长“君桓”短,实在令人费解;尽管如此,我依然深信他的为人。然而,眼前的一切却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
这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到了第二日中元节祭祖的时候,当着全家老少的面,爹爹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准备收君桓为义子。”
我第一个跳了起来:“为什么!”
“我与这孩子一见如故,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不抓紧笼络,恐怕迟早要展翅高飞。”
他说的合情合理,我却不信。
找到沈君桓的时候,他正在房中翻看帐簿,见我进来便招呼道:“煊鹏,许久不见,你回来后我们还没说过话吧。”
若是以往我必定笑着与他东拉西扯一番,但此时却没有心情再兜圈子。
“我爹说要收你为义子。”
“是么?”
“你一点都不吃惊?”
“还好吧。”
他越是云淡风轻,我越是心浮气躁。
“你和我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昨天晚上我都看到了!”
他不说话。
我一把将他按在墙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依然沉默着。
我急了,抓起他的衣襟质问,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煊鹏,住手!”下一刻,我便被爹爹扬手甩了一巴掌:“你在发什么疯!!”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敢相信。爹爹虽然时常骂我不肖,动不动就举鸡毛掸子,但从没有下过重手,而今他竟然打了我,竟然为了一个沈君桓打了我!
我一气之下上了聚芳楼,窝在翩虹的温柔乡里不肯回府,直到某日突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少爷!煊鹏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我冷哼一声道:“怎么?又吐血了?”
“不、不是的,官、官府说老爷卖的赈灾物资短斤缺两,老爷快要被下狱啦!”
我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七八两月正是洪汛来袭,各地江河泛滥,灾情一片。朝廷派人来睦州购买了大量赈灾物资,我爹也因此大赚了一笔,却没想到竟会惹上此等祸事。
他一入狱,裴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我何尝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慌乱之时,沈君桓站了出来。他让众人切莫慌张,同时召集了各铺掌柜,将我推上当家人之位,又请了睦州城里最好的状师来为我爹申冤。他这般以德报怨,仿佛之前与我的冲突从未发生似的,让我心里颇不是滋味。
过了月余,历经几番打点,爹爹终于改作赎刑顺利出狱,只是经过这番折腾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听说入狱期间发生的一切后,他再次宣布要将沈君桓收为义子。
这一次我没有反对,也无法反对。
于是爹爹决定于中秋之夜摆宴,行认义子之礼。
中秋之夜,裴家旗下各商铺的掌柜都到了,沈君桓理所当然成了宴席上的焦点,众人竞相道贺,杯盏交鸣,好不快活。我虽到席,却很快借敬酒之名溜之大吉。
到了后院,正是金桂飘香、花叶繁茂之时。我见月光皎洁,顺手折下一根桂枝,作长剑耍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有人拍手。
我回头,见是沈君桓,颇有些尴尬。爹爹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此人在裴家才避免了分崩离析,但我一想起那夜祠堂所见情形,心中就不免有些芥蒂。
他问我:“怎么不进去?”
“里面那么多人,出来透透气。”
“你现在还习剑么?”
“偶尔罢了。”
他若有所思的道:“当初若不是你硬要习剑,我也不会长留此地,更不会进入商界。”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感触颇多,的确,当我将这人带入裴家时又有谁会料到日后他竟会成为我的兄长?人生的机遇当真是怎么也说不清。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不同,所以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希望你不要骗我。”
“什么事?”
“……其实,当日你说要习剑,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留住我吧。”
他冷不丁这么开口,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不是要真心坦白那个赌局。”
他继续道。
“一切都是为了赢得赌约而设下的陷阱。”
我说不出话来。
他见状,惨淡的笑了:“我知道了。”
我几次想要张口辩解,最后却只憋出一句“对不起”来。
“不要说对不起,”他转过身,走了几步,道,“因为,我也一样。”
“什么意思?”
他沉默片刻,回头:“还记得你那个祸国殃民的预言么?”
小时候曾有相士为我相面,说这孩子一生不可与武结缘,否则不仅裴家大难临头,睦州百姓流离失所,就连整个大宋王朝也会面临分崩离析。爹爹因此如临大敌,我却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刻沈君桓的话却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极为不好的预感。
我心里一阵害怕,急急向后退了几步:“你要干什么!”
他却在瞬间逼近,伸手直指我的穴道。
“我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说,“不要怪我。”
“君桓,你上哪里去了,今日你可是主宾,你不在叫大家向谁道贺?”我爹在廊下遇到了沈君桓,便亲昵的招呼起来。
“煊鹏醉倒在地,我把他背了回来。”
“这孩子,总叫人不得安生.”
他嘴上责备,却还是跟着沈君桓来到房里,把我扶到床上,好好盖上被子。
“好了,回宴席上去吧。”
沈君桓却并不急着走,站在原地,不慌不忙的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承蒙老爷照顾,我这里有三件谢礼,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还叫什么老爷,应该改口了吧。”爹爹一边说,一边接过第一样东西,打开,笑了起来,“你在和我猜谜么?至少告诉我这打的是什么东西?”
沈君桓没有回答。
爹爹并不介意,笑道:“我想想,一个纸包……里面有茶,还有盐……”
很快,笑声停歇了。
他明白了过来。
正是这个纸包替他免去了贩卖私盐的罪名,也正是这个纸包将沈君桓真正引入了他的视野。
空气迅速凝结,阴沉得仿佛可以听见冻结的声响。
沈君桓把第二样东西递给了他。
他接过来,拆开,我听出那是一封信。
信很薄,没有翻页的声音,爹爹却好像看得极为吃力。
握着信纸的手不断收紧了,纸面因为扭曲而痛苦呻吟。
末了,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原来我入狱是你检举的!”
“不错。”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沈君桓道:“你知道的。”
爹爹仿佛被噎住了,几次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咽了下去,过了许久才喃喃的开口: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放下……”
“若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放下?”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一阵橱门开启的声音过后,沈君桓拿出了什么东西。
我听见爹爹紊乱的呼吸,带着异样的惶恐,仿佛目击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已经不胜重负,只要再有一点分量就会将他压垮。
沈君桓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压低声音,在爹爹耳边说了什么。
那声音太轻,我听不分明。
爹爹听完,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如同宣泄再也无法承受的痛苦一般,开始笑,那笑声渐渐又转为呜咽。“带我去。”他颤抖着声音,重复着,“带我去。”
然后,他们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自始至终,我躺在一旁,发不出声音,亦无发动弹。
惟有眼睛一阵阵的刺痛,仿佛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