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八
      日月梭飞,转眼已是政和三年的新春,我十七岁了。
      街上男女皆着鲜服,不论贫富,士夫皆交相贺,细民往来拜节,街坊沿门歌叫,家家饮宴,笑语喧哗,四处一派繁华景象。往年这个时候,我早就与与狐朋狗友们游玩琳宫梵宇,今年却独自在书斋埋头苦读。
      这几个月来,我爹的咳血之症一直久治不愈。我心里愧疚,这病症全因我而起,若能金榜题名,他老人家一高兴,也许就会好转了,于是暗下决心,发奋读书,准备三月的省试。
      爹爹看我这般卖力,脸上也多了些笑颜,常来书房嘘寒问暖,这本是件好事,可没想到来得一多,便出了岔子。
      那天,他刚走没多久,我看到地上掉了条汗巾,才捡起来,沈君桓便推门进来,伸过手来,道:“那是老爷的东西,我去拿给他吧。”
      我刚要递给他,忽然觉得不对劲,赶忙抽回来再看。
      汗巾上有血迹,奇怪,这些血迹到底是何时留下的?怎么如此鲜红?
      我满腹狐疑地看了沈君桓一眼,然后用手指沾了沾,再闻了闻,不禁绝倒。
      这哪里是什么血迹,分明是画画用的辰砂!我竟然忘了,我爹多年来在商场上可谓叱咤风云,最擅长的便是扯谎演戏,这样一个人说的话又怎么能够相信呢,好你个老狐狸爹爹,我被你骗得好苦!
      我攥着汗巾,气势汹汹的要去找爹爹算账,沈君桓却拦在我的面前,我瞪他:“你早就知道?”
      “不错。”
      “呵,真好,联合起来蒙我耍我骗我,亏我还相信了!你去告诉我爹,什么省试,什么科举,统统见鬼去吧!”
      “其实这又何必?假装糊涂一下又有什么不好?”沈君桓道,“若你不去省试,老爷一生气恐怕真会病倒,就算没有那么严重他也必定会找人盯着你读书,倒还不如去汴京赴考,一路上逍遥自在,还能领略当地风光,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元宵过后,为了赶赴三月的省试,我和江韶岑早早便出发了。
      直到临行爹爹还不知自己的谎言已经败露,见我这么积极赴京,感动得差点老泪纵横,全然想不到我存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心思。我瞟了一眼他背后沉默不语的沈君桓,虽然不甘,但还是得承认这人确有几分能耐,三言两语竟然把我给说动了。不过要是老让他伙着老爹对付我,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我说,如果你还喜欢这个人,就找个机会把他弄过去吧。”
      江韶岑听完,愁眉苦脸的道:“煊鹏,饶了我吧,科举不完我哪有这个心思。”
      切,还以为你这次动了真情,害我忙乎了半天,原来也不过是个到手就丢的家伙!
      经过大半个月的颠簸,我和江韶岑终于到达东京汴梁,正赶上二月朔的中和节,东华门外各类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应有尽有,到处是一派繁荣昌盛的热闹景象。见此情景,我哪里还有温习的心思,还不趁爹爹不在身边先大肆游玩乐一番?
      这第一个要去的当然是京城顶尖的风月场。
      我想到江韶岑前阵子来过这里,忙问他哪里的勾栏最为出名,他想了想,答曰“镇安坊”。
      “这地方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据说那里的头牌极为不凡。”
      我一听便来了兴致,当晚就上了镇安坊,留下江韶岑在客栈独自看书。到了镇安坊一看才晓得,这京城的勾栏果然不同凡响,豪华异常,只见那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大堂内挤满了人,我好容易才抓到一个乐班的孩子:“我点你们这儿的头牌。”
      那孩子笑道:“公子是头回来吧?”
      我一挑眉:“怎么了?”
      她指指周围的人山人海:“等着吧,这里都是来见她的。”
      我却不以为然:“哦,真有这么厉害?”
      “这可不是,我们家师师姑娘是什么人啊,别说那些王孙贵族了,就连——”她突然想到什么,把半截话硬生生的吞进肚里,“反正不是轻易能见着的。”
      一个乐班的孩子竟然也敢瞧不起人,好大的胆子,我就偏不信邪,管你头牌背后有什么皇亲国戚名臣大将撑腰,他人能见得,我又为何不能?!
      我转了几圈,溜进厨房,顺手抓来一个打杂的,塞了锭银子,对换了身打杂衣服混上二楼。正琢磨着该往哪儿走,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喊:“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我一惊,撒腿就跑,绕了几个弯后躲进一间厢房。不巧碰巧房中有个姑娘,那姑娘极美,正陪着客官工笔绘画鸟雀,那客官见不速之客闯进来,手一抖,污了纸面。
      我忙向他们赔不是,那客官冷冷的道:“你看,这样一幅画,要怎么赔?”
      我低头一看,只见画的是只画眉,此画精工细描,栩栩如生,颇有名家风范,只可惜鸟喙边多了一道墨迹,成了败笔,我道一声“抱歉”,接过画来寥寥数笔将污点化作一串枇杷。
      那客官的嘴角牵了牵,慢悠悠的开口:“画虽不错,却已不是我原来想要的那幅了,不知这坏掉的心情你要如何来赔?”
      我眼珠转了转,皱起眉头道:“这可难办了,在下虽吟诗作对了得,打趣倒是不太在行。”
      “口气不小,师师,你去会他一会如何?”
      那姑娘点头:“是。”
      他叫她师师,想来镇安坊里除了那位头牌的师师姑娘本人外也没有其他人敢自称一样的名字,我心中暗自好笑,原来自己误打误撞的竟然闯进了头牌的房间,也怪不得这姑娘生得如此之美。她这般艳名远播,楼下求见的人又如此之多,现在却能安心陪这客官作画,足见这位客官也绝非池中之物。
      正胡思乱想着,师师姑娘的上联已经写完,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
      好一个花草对,我笑着接过笔来就写:“史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
      那客官点点头:“还不错。”
      姑娘再出:
      “画里桃花,春色一枝开不谢。”
      我便对:
      “水中梅影,雪痕千点浸难消。”
      那客官看了一眼,仍是点点头。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么对着,虽然工整,意境也美,却并不新鲜。
      那姑娘继续出:
      “雪点梅花,今夜不知五六出。”
      我看了,暗自笑了一声,行了,你便等着瞧好戏吧!
      像之前一样,我抬笔写去,然而这一次,只写了“霜飞葭管”四个字就不动了。
      客官有些诧异问:“怎么没了?”
      “在下只怕姑娘不喜欢。”
      “不看看又如何知道?”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得令,我便抬笔将下联写完:
      “霜飞葭管,小阳才入二三分。”
      再问一句“也不知姑娘可喜欢?”
      这一语双关的黄荤段子让那头牌姑娘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客官却放声大笑。
      我眼见目的达到,赶忙作揖赔礼:“在下并无轻薄之心,只为赔君一个好心情才对姑娘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那客官笑道:“你这少年郎倒有点意思,叫什么?”
      “裴煊鹏。”

      这客官姓季,约摸三十岁出头,眉目清朗,谈吐不凡,颇有些文人的气质。我向来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没一会儿工夫便与他混了个半熟。他给我讲京城的名产,讲新近落成的琳宫梵宇;我则给他讲江南的美景,睦州的花石,听得他心生羡慕,说有机会定要弄来见识见识。
      “若江南风光当真秀美如此,你怎么还舍得千里迢迢来这里官么?”
      “做官?我可没这个好胃口。”
      “为什么?”
      “都说官场险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又为什么来考?”
      “父命难违啊。”
      “原来是走个过场。”他笑了,“你让我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讨厌做官,只想一辈子诗词书画、逍遥度日,可惜,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我看未必。”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我却仍是摇头。
      他轻笑:“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是否可以永远超然的看待功名利禄。”他拿出一枚玉佩,“若你什么时候想做官了,就把这个给师师,到时自然会有人替你安排。但是相对的,从今日起,无论你如何才华出众,如何勤奋努力,只要你不用这枚玉佩,便没有人敢叫你做官。怎么样,你可有这个勇气?”
      “这有何不敢?”我伸手去接,“我跟你赌便是了!”
      他却抽回手:“你还没问赌注就要跟我赌么?”
      “是什么都一样,反正只要我赢了就一辈子碰不到你,碰不到你这赌注又如何兑现?”
      “那若是你输了呢?”
      “届时便随君开口。”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他大笑着把玉佩掷给我,忽又叹道,“……我只愿你永远不要用它。”

      转眼便到了省试,第一日考经,第二日考论,这两场我都答得随意,可到了第三日考大宋敌策论时突然来了兴致,主张联辽灭金。我自觉这文章写得不错,出来后特意说给江韶岑听。
      “可是自古都是远交而近攻,应该联金灭辽才对,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你有没有想过,辽夏虽是蛮胡但汉化程度颇高,所以我朝才可以金银换取长时间的安宁,金国子民却尚未教化,只怕不会满足于这些利益。现在大宋与金国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金国对辽国恨之入骨,若辽国被灭,你猜谁会是下一个倒霉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用力点了一阵头,忽又拉长了脸,“煊鹏,怎么办,我答的是联金灭辽。”
      我见他慌乱,安慰道:“这不过是我一家之说,只要你言之有理就是了。”
      他却还是担心至极,寝食难安,害我有些过意不去。
      好容易熬到了放榜之日,我陪他去看榜。他哆嗦了半天,终于在第十一名寻着了自己的名字,欢喜的搂着我又叫又笑。我却笑不出来。
      ——从第一行看到最末行,哪里都没有“裴煊鹏”这三个字。
      想来真是讽刺,胡乱作答的解试上了榜,把握颇大的省试反而落了第。
      恍惚间,我想起那个季姓客人的话。
      “从今日起,无论你如何才华出众,如何勤奋努力,只要你不用这枚玉佩,便没有人敢叫你做官。”
      当时我便觉得这人像是有点来头,本想把这事告诉江韶岑,但见他埋头苦读的样子,不知怎么又说不出口,那块玉佩也随手扔在什么地方,不知去向。
      莫非……这次落榜真是因为那个人?
      不,没有那么凑巧,科举之事事关重大,又如何能让他一手遮天?只怕,还是因为我的观点与考官不合。我安慰自己,反正裴煊鹏本来也不想当官,既然名落孙山,正好回睦州看看。

      离别前,江韶岑在龙亭湖畔为我饯行,他要留下来准备五月的殿试。
      “若殿试合格,你就要去做官了?”
      “嗯。”
      “可会回到睦州?”
      “很难。”
      水汽氤氲,月光清冷,他望着湖面,许久才开口。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这人说得伤感,我心里却突然来了股气,好你个江韶岑,就不能说些别的?难道非要人抱着你痛苦流涕不成?
      “我说韶岑啊,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
      “说辽兵犯境时缴获一个箱子,打开一看,都是籍贯燕山一带的宋军妻子来信。其中有一封家书,上面仅诗一首。”
      “写的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道:“垂杨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
      他听完便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竟然把我比作怨妇,煊鹏,这也太……太……”
      我笑他:“那就别嘀嘀咕咕的,若你真想回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