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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十
      在我心里,我爹从来都是个又啰嗦又市侩又狡猾的家伙,十足的老狐狸一只,他总是骂我,举鸡毛掸子吓我,甚至会装病骗我。那时候,我老在心里埋怨他,恨不得他再也不要管我的事。
      没想到,现在终于如愿了。
      爹失踪后的第三日,被人在郊外乌龙岭的峭壁下发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到那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摔下来。他们把他抬回来,放进了棺木里,然后送到了我的面前。现在,他就躺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如同睡着了一样。
      我告诉自己,我才不会上当,这不过是他的又一个骗局,只要我哭着说要发奋他就会笑着醒过来。然而,灵堂上众人的撼哭却毫不留情的刺破了我的自欺欺人。
      爹爹已经不在了。
      那个曾将我举得高高的,将裴家产业一处处指给我看的爹爹,已经不在了。
      哪里都不在了。
      娘以前常说我们父子一个样,说句软话好像要了命似的。
      其实,她说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爹虽常打我,却没有一次下过重手;虽常骂我,但哪一次不是为了我的好?
      他比谁都希望见到我有出息,如鲲鹏般展翅高飞、遨游天际。
      然而,我回报他的又是什么?
      不学无术,终日胡闹,花天酒地,败坏家风。
      ……直至引狼入室。
      爹的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所有人都叹息这是一场意外。然而,我却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不是沈君桓,爹又怎会去那悬崖峭壁!
      沈君桓就在身侧,要救人轻而易举,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
      答案只有一个。
      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一切正是沈君桓蓄谋已久的结果!

      “诸位掌柜前来上香。”
      我听见下人来报,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正中的沈君桓。愤怒与仇恨霎时间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化作声嘶力竭的咆哮。
      “沈君桓你这个畜牲!”
      我捏紧拳头朝他扑了过去,他却早有防备,一闪而过,劈手将我打翻在地。我再扑,却被他反扣右手压在桌上。
      “我早就说过,以你的资质,两三年才可有所小成。”
      “原来你早就别有用心!”我大声嘶吼,抓起烛台向后扎去,这一次,却连左手都被扣住了。
      “彼此彼此。”沈君桓冷冷地道,“说到底,这一切还得归功于你。若不是你用心良苦几番设计,只怕我早就离开,早就放弃,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得逞?!”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是这人害死我爹!快来杀了这个畜牲!”
      却没有一个人动。
      我瞪大了眼睛:“你们疯了吗!?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谁才是这里的当家之人。”
      他拿出一叠契据,以无比平和的声音宣告。
      “裴家产业已尽归我名下。
      “从今日起,睦州城里便不再有裴府。
      “你也再不是裴家的大少爷。”

      一切都明了了,原来家产才是他的目的。
      我赶到衙门,把鸣冤鼓敲得震天响,判官却姗姗来迟。
      “你有什么冤情?”
      “在下要告沈君桓谋害我父霸占家产!”
      “可有凭据?”
      “……没有。”
      “没有凭据告什么状?”
      “大人传沈君桓来一查便知!”
      不到半个时辰,沈君桓便来了,呈上一叠契据,上面赤红的玉印和手印都清晰可辨。判官找人验过,答是真品。
      “大人切不可草率结论,沈君桓工于心计,只怕已将这人买通!”
      判官只好不耐烦地找人来重新验过,又答是真品。
      “裴煊鹏,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怕这人也被买通了,还望大人重新验过!”
      “胡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查验,公堂之上岂容儿戏!”
      “大人!”
      “好了好了,无凭无据,退堂退堂!”
      眼见他要走,我忙拦住他的去路。
      “大人,你不能走!”
      “笑话,谁敢拦本官的去路!”
      “大人,身为父母官本应体察冤情,你百般推拖是何用意!”
      判官怒了:“住口,你无故诬告,本应反坐,本官念你有功名在身网开一面,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来人,拖下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以前我听人说打板子,总以为很痛。
      直到自己受过了才知道,原来这板子落下来的时候是来不及痛的。
      那种感觉只是很重,仿佛天压了下来,仿佛地顶了出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这以后便开始麻,开始木,却仍然没有痛。直到麻和木的感觉过去了,才火烧似的灼热起来,然而痛的感觉还未鲜明,下一板便又到了,于是一切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我趴在公堂上,耳畔是板子落下的声音,一下一下,却觉不到痛,仿佛身体丢了半截,仿佛打的并不是自己。直到板子停了,累积的痛楚才犹如狂风巨浪般席卷全身,没有停歇,密不透风,就连喘气这样微小的动作都会增加折磨的效果,直到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被人送回家中,身后一阵阵如烧灼般的刺痛。
      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说:“煊鹏,不要再冲动了,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没有你了!”
      我见她这样,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爹爹出殡的那天也是我离开裴府的日子,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建德第一少”。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家丁们却将我和娘的物件一件一件的往外扔。一开始我还痛斥他们的无礼,几次过后便麻木了,默默的把半湿了的书册字画捡起来。
      我知道裴家所有家仆正在按沈君桓的意思重新布置府邸,所有的“裴”字都被抹去换上大大的“沈”字,管事、丫鬟、护卫、家丁……不论是谁,只要愿意改姓为沈,都可以继续留在府里。
      有人陆陆续续地来与我告别,最后,就连我的两位姨娘也没有例外。
      “煊鹏,不要怪我们,老爷的事我们也很难过,但身无长技要在当今这世道立足可不容易。”
      “……我明白。”
      “其实沈公子说了,若你们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再回——”
      我猛然瞪向她们,两位姨娘这才住了口。
      我在娘亲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在马车旁,向空中抛洒纸钱。然而纸钱上沾满了雨水,飘不起来,径直落在了泥泞里。
      一切都这么冷冷清清,除了雇来落葬的人之外,只有我和娘俩个人为爹爹送行。
      没想到他叱诧商界数十载,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我将爹爹葬在乌龙岭的半山腰,在那里可以将睦州城内的风光一览无遗。
      然后,伸出手,慢慢的,慢慢的数着。
      这家绸缎庄是裴家的,那家商号是裴家的,这边的钱庄是裴家的,那边的古玩店是裴家的……
      一如小时候他抱着我站在城楼上所看到的那样。
      数着数着,雨水便灌进了眼睛里,视野模糊成一片。
      好好看着,裴煊鹏,好好看着!
      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
      这些都是裴家的,总有一天你要全部夺回来!

      离开府邸,才知世事艰辛。
      离开裴府时我身边只有一些书画,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我虽中了举,但空有一个头衔在,惟丁役可免,若非靠典当娘亲的首饰度日,只怕连一处安身之所都找不到。
      那一年,翩虹对我说金钱和权势重要的时候,我是那么的不以为然,直到自己真正尝到无权无势的滋味才明白,原来,没有了万贯家财,我根本寸步难行。
      从那日起,我再也没有穿过方胜缬衫,再也没有饮过“龙团胜雪”,再也没有尝过名厨烹制的佳肴,终日往来于质铺典行,受尽脸色。我决心谋份差事,可世态炎凉,各家商铺畏于沈君桓的势力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虽然娘安慰我说“不要紧,慢慢来就好”,我却知道,家里可当的东西已经不多,这样下去,迟早要坐吃山空的。
      没过多久,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那一天,眼看米缸又见了底,家里却只下十来枚铜钱,我只得问娘怎么办,她沉默片刻,解下手上的佛珠:“把这东西当了吧。”
      我吃了一惊,这串佛珠由七彩玛瑙雕琢而成,由我爹当年从五台山的高僧那里求得,单论价值并不昂贵,却是娘的心爱之物,伴了她几十年,从不离身,如今她怎么会舍得把这个当了?
      “为什么?”我不解的看向娘。
      她苦笑:“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了。”
      原来,我们真的已经坐吃山空。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当铺,抬起头,看坐在高大柜台后的掌柜,他只瞟了我一眼便又回头手头的账册和算盘上,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神情。
      “当什么?”
      “……珠串。”
      “放上来吧。”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柜台,头也不抬的问,“死当还是活当?”
      我张开口,欲言又止。
      那一刻,我犹豫了。
      娘说这是最后的东西了,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了。若我当了,无非换些碎银,要是仍找不到活干,终究还走投无路。若是不当,身边却还有十多枚铜板,换些粗米杂粮来,还可以强度几日。况且,这是我娘不离身的东西,是我爹送给娘的东西,爹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东西,能当的当,能卖的卖,爹留给我们的,现如今,只有这个了。
      那掌柜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当还是不当!”
      我抓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径自出了当铺。
      没关系的,我加快脚步,告诉自己,身边还有十几个铜钱,不到最后关头,我绝不低头。

      “这不是第一少么,许久不见啊。”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抬头一看,竟是过去的那群狐朋狗友正结伴出游。
      他们一如既往的称呼我为“第一少”,我却惭愧的低下头:“不要再提这个名号了。”
      “这又何妨?”周公子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们心里始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建德第一少’。”
      说着,他们便做东拉我上了罄吟楼,叫了许多吃喝,亲昵之状一如裴家败落之前,叫我颇为感动。
      “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我听了,心中一动,看了看周围人的脸庞,小心翼翼的问:“不知各位可否帮我谋一份差事?”
      几个人听了,相视一笑。
      “这还不容易?”张公子说着,便拍拍手,招来一个小倌,附耳几句,那小倌听了,点点头,笑盈盈的走了,没过多久便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盖着一层喜气洋洋的红纱,隐约看得见下面有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严公子朝我孥了孥嘴,示意我去揭开:“第一少,快看看这差事你可喜欢?”
      我打开,原来是块空白的名牌。
      “这是什么?”
      “罄吟楼的名牌啊,”周公子道,“当年第一少还在这里挂过牌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说着,众人便哄笑起来。
      我顿时气血上涌,掷下筷子就走。这些人哪里是想真心帮我,原来全不过是一场羞辱的闹剧罢了。
      迎面却有一人挑帘进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狠狠瞪着他:“赵庭,我早该想到是你!”
      他大笑:“不错,你早该想到是我!”
      我转过头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趋炎附势之徒!”
      众人却笑成一片,周公子道:“怪只怪你太天真,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还有人会真心帮你?我们早就受够了你的颐指气使,今日正好一解心头之恨!”
      说着,他们便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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