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终极版）》轻萤流转君

62、第 62 章

　　六十二
　　我问方腊：“……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明明知道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
　　是啊，我明明知道的。
　　除了憎恨，还能有什么理由？
　　方腊道：“那时我年轻气盛，一时鬼迷心窍，就撒了这个谎，还把姐姐的信物拿给你爹看，你爹看到信物，对我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当时失魂落魄的回去。我看他这样，心里有些后悔，怀疑自己错怪了他，甚至还想到，等过个几年，若他还是对姐姐念念不忘，不如成全他们算了。”
　　“然而，很快，朝廷开始打压我教，命各地官府焚毁经文版印，严禁流传，局势混乱，我就忘了这件事。由于教中不可一日无首，我作为先师嫡传弟子开始执掌教务，暗中压下了对姐姐和你爹的追杀。”
　　“这以后，由于忙于教内事务，我一直没有打听你爹的情况。就这么过了三年，突然有一天，传来消息，说你爹竟然已经大婚！”
　　“我怒极，当日看他悲痛欲绝，还以为是真心，没想到才过了三年便忘了姐姐，迫不及待娶了新人来。于是，闯入裴府，告诉了他姐姐还活着的消息，还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骂他负心，骂他卑鄙，其实我早该知道，他又怎么会是真心！要知道，一个人若是真爱，就算爱人的尸首在眼前都不愿相信，又怎么会听信一面之辞就相信她死了？！若是真爱，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都不会再娶！”
　　“他听我骂完，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几次张开口，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抓着我的手，求我带他去见姐姐，乞求她的原谅。我没有理睬，与他割袍断义，径自离开了裴家。”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爹。”
　　说着，他仰头喝了几口酒。
　　听了他的话，我想起爹爹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曾痛哭流涕。那天，他颤抖着声音，对沈君桓重复地说道：“带我去。带我去。”然后，他们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这么多年来，我爹的确深觉自己有负于方腊的姐姐，不然也不会如此反应。只是这种愧疚是否真如方腊所说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有一点很奇怪，”我问方腊，“我爹那边暂且不论，这三年来，难道你姐姐她就不曾怀疑过么？”
　　“我一直用你爹的笔迹写信给她，即便在你爹结婚生子之后。”
　　原来如此，我看过方腊刻章，模仿字迹惟妙惟肖，若他要模仿人的笔迹应该不是难事。
　　“而且……姐姐隐居后没过几个月，君桓那孩子便出世了。”
　　孩子出世，她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大的一个谎言，你虽瞒得住一时，却终究瞒不住一世，而时间越长，伤害也会越大。”
　　方腊的神情低落了下去。
　　“没有错，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知道在姐姐心底还是惦记着你爹，她一人含辛茹苦抚养君桓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爹还在山下等她，如果知道他早就已经娶妻生子，只怕会承受不住。”他疲惫地出声，“然而，这担心终于还是化为了现实，君桓九岁那年，事情到底还是暴露了。”
　　我心中一动，沈君桓长我四岁，他九岁，就是我五岁的时候，莫非这件事情……与我当年被袭有关？
　　“我五岁那年曾经被人袭击，他们扬言要挖出我的心和眼寄给爹娘，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那年恰逢建中靖国，哲宗驾崩，徽宗登基，大赦天下。教徒们的活动便不再如以往那般受限，我因此空前绝后地忙碌起来。当时，我已经以‘圣公’的身份接任我教许久了，姐姐她则一直隐居在乌龙岭中，由我派心腹王寅暗中保护着，然而，由于时隔多年，很多年轻的教徒甚至不知道有圣女的存在，我便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有个教徒不知从哪里得知，你爹就是当年使我教蒙羞之人，便重又开始追杀。幸好你爹当时正外出采办货物，逃过一劫，可没想到，他们找不到你爹，竟然就此抓了年仅五岁的你泄愤。”
　　“就在这危急关头，人出手救了你，为了脱围，伤了不少人。听人回报说，那女子着绿衣，虽然蒙着脸，但武功路数却与我一般模样。”
　　“我立刻明白他们说的正是姐姐，心知不妙。姐姐若出手救了你，就很有可能发现你的身份，知道你爹早已娶亲，继而发现过去这些年的等待和企盼都成了笑话，一切都不过是弟弟的谎言罢了。”
　　“想到这里，便觉得十分后怕，心急如焚的往姐姐那里赶。没想到，到了那里却已是人去楼空。我立刻派出人手四处寻找，找遍大江南北，直到大半年后，才终于发现了她的踪迹，而这时，她却已经病入膏肓。”
　　“我赶到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看见我，只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似乎不这样便无法言语。
　　“是让你答应放过我爹？”
　　“……不错，她让我放下。可我怎么能放得下？！姐姐死后，我曾不止一次地见你们全家出游，其乐融融，你们笑得那么开心，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然而，我的姐姐却已经不在了。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必须得死！明明你爹才应该遭受惩罚的那个，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她也许至今仍在教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又怎么会长眠地下？！你爹压根不是真心爱她，把她害得这么惨，她却为救他的孩子搭上一条性命，上天怎能如此不公？！”
　　我缓缓地道：“所以你心里始终放不下，一直觉得我爹才是罪魁祸首，若没有他，你姐姐也不会死，是么？”
　　“是。”
　　“但你又答应过你姐姐？”
　　“是。”
　　“所以，你自己做不了，就一直欺骗沈君桓，说他娘是被我爹始乱终弃郁郁而终？然后放任他进入裴家向我爹实施报复，即便是弑父的行为？”
　　“……”
　　这一次他低下了头，攥紧了酒壶，虽然没有回答，我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我爹，我娘，方腊，沈君桓，还有那个对我有救命之恩的绿衣女子……那些我原以为毫不相干的人和事都被串在了一起，一段段，一环环，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故事里的每个人卷入其中，勾画出属于他们各自的轨迹和线条，在一连串的命运给出的选择中，谁对，谁错，我无力分辨，更无法责怪。
　　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有许久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们三人之间恩怨纠葛的由来。你爹的死归根结底是我一手造成，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若你要恨就尽管恨我吧，君桓那孩子不过是被我利用了。”
　　我望着他，想起当日他曾同我说过的往事，说过背叛自己的朋友。
　　他说他许多年来一直都不快乐，以为只有朋友为背叛付出代价时，才能真正解脱。
　　所以，他一直隐瞒着真相。
　　然而，当朋友真的死了，他终于如愿了，却又忍不住哭了。
　　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悲哀，我不禁长叹了一声。
　　“我刚才一直不明白你找我来说这个故事是为了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虽然口口声声谴责我爹的背叛，说他不是真心爱着你的姐姐，但其实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只是错在轻信了你的话，才会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她，而你的姐姐，也是因为深信你的谎言，才会被伤得如此之深，英年早逝。不仅如此，由于你的欺骗和放任，导致了沈君桓的复仇，所以，你后悔害死了我爹，后悔辜负了姐姐临终的嘱托，后悔利用了自己的外甥，使他背负了弑父的罪名。”
　　“其实，你最后悔最痛恨的应该是自己，若没有你的所作所为，这一切也不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你一直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所以，才特意把我找来，告诉我这个故事吧。”
　　我说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接口。
　　窗外下着冻雨，敲打在窗格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末了，方腊终于苦涩地笑了。
　　“你说的没有错，我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后悔。以前是后悔遇到你爹，后悔告诉他姐姐的事情，后来又后悔欺骗了他们，后悔害死姐姐，现在又后悔报仇，后悔利用了君桓……”
　　“结果，一晃这么多年，一事无成。”
　　“其实现在想来，年轻时我也曾踌躇满志，想同姐姐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带领教众创造一个‘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世界，然而，我太执著，太固执，无法从仇恨中移开自己的双眼，无法放下，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在那些早已无法改变的事情上。”
　　“等我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剩下了。五石散虽能压制伤寒湿毒，却也在慢慢侵蚀着这具身躯。我活不了几年了，这也许是一种惩罚，所以，在最后的时间里面，我想要将一切解决，这恩怨既然由我而起，自然也应该由我来终结。”
　　说着，他又无奈地牵了牵嘴角，那笑容在夜雨的衬托下里显得越发寂寥。
　　我问方腊：“你希望我来恨你？”
　　“……我害得你家破人亡，你应该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只可惜，不是人人都愿意像你这般后悔的。”
　　他望着我，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
　　忽然，捂着脸哭了，像个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终于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