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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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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有好一阵子,我走不动路,晃晃悠悠的跟在江韶岑后面,仿佛在漂浮。
他见我这般魂不守舍,便伸手拽着我走了起来,穿过衙署,穿过义门,最后进到保存文牍档案的架阁库里。
库里满是书架,我不知道他这般匆忙地带我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走到书架的最后一排,在墙上稍一拨动,便露出一道暗门来。
他推开门:“进去。”
命令似的句式里面带着不容置疑。
“你要干什么?”我盯着他,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作。
他皱起眉头,并没有解释,却忽然抓起我的手,用力一扯,同时,脚下朝我的小腿扫去。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击得逞,腿上一软,便踉跄着跌了进去,险些被地上的坑洼绊倒在地,直磕了好几步才站稳,刚要回头,就听到“砰”的一声大响。——身后的门竟然被关上了。
门一关,四下里漆黑一片,我心里一沉,立刻转身朝门口冲去,却撞上了一个人的身体,原来江韶岑跟着我一块儿进来了。
“江韶岑!”我抓着他的衣襟怒吼,“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语刚落,便有无数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反反复复,如同匿藏于黑暗中的鬼怪,他们一齐大声叫嚷,重复着同样的句子,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千百人同时发难,我唯有闭上嘴巴,绷紧身体,等待这质问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当一切都重新沉寂下来的时候,江韶岑终于开口:“不想见你娘了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带着蛊惑,如同咒语般定住了我的身形。
他刚刚在说什么?
见……我娘?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而颤动:“她……在哪里?”
江韶岑没有回答,只是燃起火褶子照亮了四周。
“跟我走。”
这是一条甬道,很暗,很深,从极远的地方,有寒风吹来,带着呜咽一般的声响。火苗随风激烈地晃动,将脚下的身影扭曲成诡异可怖的形态,如同妖魔的狂欢。
没走几步,火便熄了。
江韶岑又点了几次,均被阴冷的风吹灭,最后便不再重燃,抓起我的手,迈开步子。
甬道里面黑得可怕,即便睁大了眼睛,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辨不清方向,只得跟着他前行。
这条地道通往何处?
江韶岑又要带我去到哪里?
我娘是否在那个地方?
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
太多的问题堵在喉咙口,我想问,想得发狂,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说,即便问了又如何?谁能保证这不是江韶岑的又一个谎言,又一个骗局?
我终于还是没有作声,而他也沉默不语,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走着,如同被黑暗剥夺了发出声音的权利。
甬道如此之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虽然在黑暗中无法准确的计算时间的流逝,腿脚却开始一点点地胀痛。
既然看不见东西,又辨不清方向,便干脆疲倦的闭上眼睛,任由江韶岑抓着前进。
耳畔除了风声,只听得到脚步声,“啪嗒”,“啪嗒”,踏着时间的流逝,整齐而规律,让我不觉专心于这节奏。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正合着他的步子前行。
心里没有来由的一阵悲哀。
曾几何时,也有两个少年合着步子迈着相同的节奏前行。
那是中元节的晚上。
夜已经深了,我们却刚从河边放了水灯回来。
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月光,天空中黑压压一片,店家早已关门,只有微弱的灯火星星点点。
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寒意,让人想起鬼怪出没的传说,饶是我胆大也不禁心里发毛,抓紧了旁边人的手,借着那份温暖壮胆。
那个时候我问他,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他摇了摇头。
我疑惑,为什么不信?
他沉默片刻,淡淡的笑了。
……若这世上真的有鬼,为何我爹娘的魂魄一次都不曾前来与我相会?
听了这话,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抓紧了他,再也放不开手。
我们合着步子,小心翼翼的走过高低不平的坑路。
走着走着,月亮终于露出脸来了,照在他身上,拉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这般寂寞。
我灵机一动,跳过去踩他的影子,他一愣,立刻予以回击。
就这样,互相追逐起来,踩着对方的影子,一路嬉笑打闹地跑回了家。
回忆起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便如同走马灯一般掠过脑海,充盈在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却恍若水月镜花,一旦细细追寻,便立刻模糊了踪影。
其实,就算记得清晰又如何?
血海深仇早已种下,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难道还能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我自嘲的冷笑,遏制住自己脱缰的思绪。
这以后,我们又走了很久。
就在我险些怀疑自己将会永远被困留在这条地道里的时候,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幽幽暗暗,从遥远的前方传来。
江韶岑加快了脚步,我也紧跟而上,来到甬道的尽头。
那里堆满了乱石,从缝隙中透出些许微弱的光柱。
我们两个没有交谈,便一言不发的开始扒乱石,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薄薄的晨光如潮水般呼的一下涌了进来,争先恐后,迫不及待。
我感到一阵刺眼,慌忙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
——外面已是清晨。
我跟着江韶岑爬出地道,环顾四周,不禁呆了一呆,天空中飘着细细的白雪,四下里尽是起伏的山峦。
这景色颇为眼熟,我终于想了起来:“这里是……乌龙岭?”
江韶岑点了点头,转过身,一言不发的朝山上走去。
他以为我会跟上,我却杵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背上的包袱。
裴煊鹏,你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江韶岑好端端的准备了这么个包袱?
为什么江韶岑要趁夜半使用这条不为人知的地道?
目的只有一个。
——他要逃走!
逃离睦州,逃离战乱,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所以,他明明知道仓库中已经没有官粮,却还要做戏搞什么开仓赈济百姓!
所以,他明明知道破城之日已经近在眼前,却还整天大谈什么同仇敌忾稳定民心!
这人设计了这么多,做足了表面文章,全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制造出重重假象,为的便是趁众人不注意时使用这条地道远走高飞!
现在他终于得逞了,一切尽如人意。
他已经来到了睦州城外,只要翻过乌龙岭,便可去向他方,他身上穿着便装,可以轻而易举的混入当地百姓之中,届时再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人的底细。
他随身的包袱里必定还放了不少搜刮来的金银,这样一来,既没了性命之虞,又不用忍饥挨饿,就算没了官职,靠这些家当,换个地方照样逍遥。
这是多好的一桩买卖,这是多妙的一出主意,实在应该让人拍手叫好才是。
厉害啊,江韶岑,你总是能给人别样的惊喜。
我拍着手高声大笑。
江韶岑回过头,见我这样,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不走?”
我止住了笑,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弃城?”
他没有回答,脸色却沉了下去。
“你要弃城。”
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他别开眼睛,不耐烦地开口:“再这么死守下去,大家都会死。”
“所以你就可以抛下睦州,可以抛下城内千万百姓,不顾这些人的死活?!”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最后抬起头来。
“是又如何?”
四个字,简简单单,吐字清晰,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脑袋有些发懵。
我难以置信的瞪着眼前这个人。
他是提举常平司,是目前睦州城内最大的官员,他又曾是知州,了解这方水土和这里的百姓,所以,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言行会将千万生灵置于何等境地?
我总以为他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开脱,会用各种谎言和借口堆砌更大的骗局,却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承认得如此平静与彻底,仿佛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倏地,我想起来了。
是啊,对于这个人来说这样的背叛本就是天经地义,我怎么会忘了?
江韶岑的自私卑鄙多年之前裴煊鹏就应该铭记于心,只是,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竟然还在犹豫着不愿相信。
“还想不想见到你娘了?”他冷冷地发问。
那是威胁的口气。
我眼皮一跳,抬起头:“……我娘到底在哪里?”
他并不回答,径直沿着山路向上登去。
我犹豫再三,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道阻且长,越往上,雪越大,落在身上来不及拍掉,很快打湿了长衣,潮湿的感觉渗透进衣服里,包裹着刺骨的寒意,直往脑门里钻。
我早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向上攀爬,攀爬,直到江韶岑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却并不说话。
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抬头望去,只见前面是一座断崖,没有前路,也不见人烟,只有层层叠叠的土丘,上面积着雪,看不分明,可那似曾相识的形状却让我的心忽的揪了起来。
那是——坟堆?!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暗地里慌乱地安慰自己。
下一刻,却听见了江韶岑的声音。
“就是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向一堆坟墓走去,那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里。
霎时间,我只觉得有什么在脑中炸开,浑身的血液如同倒灌了一般,头晕目眩,再也看不清东西。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他不是要带我去见娘么?
为什么在这里止步不前?
我娘到底在哪里?
我不敢思考问题的答案,两腿控制不住的哆嗦,心里满是恐惧,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真切,就像梦魇中的把戏,也许当我害怕至极的时候便会醒来,也许醒来便会发现自己还好好躺在睦州城里。
然而,凛冽的北风卷着冰雪砸在脸庞上,如同千万支细小的箭簇,刺破我自欺欺人的幻想,逼迫我想下去。
那串佛珠在江韶岑手里。
他带我来这里见娘亲。
他说,就是这里。
……
胸前的伤口如同被利剑再次穿透般,尖锐的刺痛。
江韶岑在一座坟堆旁停下,回过头,又朝我说了些什么,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
朔风野大,残雪飞扬。
我站在这一片萧索之中,直不起腰,双手狠命攥着衣襟,想要哀号却发不出声音。抑制不住的痛楚在胸中膨胀,混杂着空虚与绝望的情感,向外挤压着,仿佛随时会要将胸腔胀裂开。
心口疼痛得无法言语。
裴煊鹏早已没有了爹,现在又没有了娘。
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
没有希望,也没有梦想。
就连脚下这片自小生活的土地也即将沦陷。
父母,亲朋,故乡……在这世界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下。
是江韶岑把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是江韶岑将所有美好一一撕裂!
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声音说,我要杀他!
要杀他!
要杀他!
即便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