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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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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不多时,摩尼教叛匪重新整理了队形发起第二次进攻,这一回,敌人的准备显然比上次更加充足,一上来就先声夺人,震天的战鼓声几乎响彻整个睦州,四处人心惶惶,我心里也免不了害怕,却只能强自镇定,跟着江韶岑上阵指挥攻防,幸好城内箭簇还算充裕,我们利用城楼上的工事连续发射弩箭,激战几个时辰,终于又一次击退了敌军。
战斗结束时,天空已经泛白,所有人都一夜没有合眼,我却不敢歇息,趁叛匪暂退之时,赶忙带着士兵四处巡查,街道上寂静无声,就连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勾栏瓦舍也死气沉沉,戒严期间,任何人没有牒文批准都不得上街,但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不开市叫百姓如何过活?
我问江韶岑怎么办。
他宣布将城内所有食集中到一起,统一炊制分发。
我听他这么回答,不禁揶揄:“你这么做,就不怕那些米铺老板造反么?”
他却答得不以为然:“无商不奸,也是该让他们吃点苦头的时候了。”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用调回的粮?”
“那是官粮。”他道,“谁都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困守多久,但只要保住这批粮食,就有胜利的希望。”
就这样,江韶岑将城内的所有粮食集中到了一起保管,每日由城内寺院中的僧人负责炊制,无论贫富,平均分发。
此举自然遭到了不少富商的非议,然而在非常时期,这便是军令,违者以律法处置,在江韶岑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入狱后,其他人便很快没了声音。
摩尼教的进攻仍在继续,睦州驻军也在顽强死守,这度日如年般的日子熬了几天,前方终于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援军来了!
两浙都监蔡遵、颜坦两位大人奉命率部前来增援。
睦州城门终于开启,军队进入时,两旁百姓禁不住夹道欢呼,江韶岑带着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迎接,可为首的那名将领却冷着张脸,哼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一顾。
这人如此态度,让我觉得奇怪,便朝身旁人看了一眼,正巧旁边站的是录事参军,他看出我的疑惑,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那位就是颜坦颜大人。”他补充道,“就是差点把女儿许配给江大人的那位。”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看来这亲家没结成却不小心成了仇家。
我偷眼看向江韶岑,想知道他现在作何表情,可一抬头,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心下很是尴尬,慌忙低下头去。
虽然看不见,却仍然能够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久久的注视着这个方向。
援军到达后,与叛匪展开鏖战,而睦州城内局势暂缓。
与此同时,江韶岑为了防止城内摩尼教徒趁机作乱,也开始了清查和肃整,一方面,他将城内百姓划分成片,以十人为“什”五人为“伍”,知其为摩尼教反贼而不报官者,什伍连坐;另一方面,派出人手暗中散布谣言,称摩尼教叛匪“无弓矢、介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訹,焚室庐,掠金帛子女,诱胁良民为兵”,又说他们对待敌人“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简直就是吃人的妖魔。睦州百姓在这样的双重攻势之下,很自然的生出了同仇敌忾之感,纷纷倒向官府,揭发了不少暗藏的摩尼教徒,暂时解除了城内奸细里应外合的忧患。
有趣的是,虽是战时,但由于江韶岑竭力维持着戒严期间的治安,打击黑市,睦州城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井然有序,每天全城男子都集中在一起操练、修筑工事,妇女们则忙着制造箭簇和绳索,等到吃饭的时候,大家就聚集到庙门口,等待施粥。
由于每个人的口粮被统一分配,这段日子,我在巡查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到一些以往想象不到的平和景象。
那些富绅家的纨绔少年居然同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帮着干活,然后在大太阳底下享受一碗稀粥,仿佛这便是人间至高无上的美味。
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歧视和纷争。
这样的情形总是会让我在恍惚间想起那句话。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然而,好景不长。
十一月,局势再趋紧张。
两浙都监蔡遵、颜坦率部与摩尼教叛匪作战多日,却久攻不下,伤亡惨重,相比之下,摩尼教却不断壮大,在应对建德军的同时,还占领了青溪县西北重镇——万年镇。
消息传来,江韶岑终于忍不住怒骂。
“那群没用的废物!好吃好住的养了他们那么久,竟然还不如摩尼教那帮乌合之众!”
“回禀大人,不是两位大人无能,实在是……叛贼人数众多,这几日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许多精良武器。”
下属回报得小心翼翼,唯恐将其触怒。
江韶岑的焦躁我可以理解,我们已经在睦州困守月余,本以为建德军赶回后定能扫平叛匪,然而这么多日子,除了供应前方军队粮草和武器的请求外,便只听到伤亡的消息,睦州百姓对战局早已磨得没有了信心。
同时,戒严仍在继续,城门依旧紧闭,百姓却还是要张口吃饭,战事若是继续旷日持久的拖下去,就算城中堆满了粮食也迟早要坐吃山空的,何况,依据我的了解,睦州城内原本囤积的粮食就算加上上次从粮库调入的那批官粮,至多也只能撑上三个月,更不要说行军打仗也需要粮草了。
为此,江韶岑多次向朝廷上报请求支援,但朝廷的主要兵力都在宦官童贯手中,他刚打完同西夏的战争,大队人马驻守于西北,距离睦州千里之遥,除此之外,朝廷还分散了不少兵力在山东继续同梁山泊的草寇周旋,颇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江韶岑每次上奏,都只等来一纸回函——死守。
意识到战局将被拖长,他下令限制每天每人的口粮,节省下粮食首先供给军队。
于是粥一日比一日的稀薄下去,人们的脸上阴霾笼罩,婴儿因饥饿而日夜啼哭。
即便艰难如此,睦州城内的百姓也还不曾放弃,他们一直等待着,希冀着,某一天,这种坚忍能够换来一个胜利的喜讯。
然而,事与愿违,临近月末时,还是传来了一个噩耗。
——十一月二十八日,两浙都监蔡遵和颜坦击敌而死。
很快,摩尼教教主方腊将这只部队一举歼灭在息坑,自号圣公,建元永乐,置官吏将帅,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早早的做起了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
主帅被杀,建德军已经溃不成形,然而,朝廷的援兵却还未发,睦州瞬间成了一座孤岛。
我们困守在城内,食不果腹,度日如年,稀粥已经薄如米汤,许多人不得不四处寻找野菜,曾经的富豪巨贾们虽怀揣重金,却买不到吃食,个个面有菜色。
我也曾想过集结城中驻军背水一战,然而城外叛匪实在太多,不到一月的时间里竟已壮大成了数十万人的大军,任谁都知道,我方以寡敌众,胜算微乎其微。
眼看大兵就要压进,若援军还是不到,只怕要破城。
江韶岑继续求援,回复却还是那两个字——死守。
死守。
死守。
死守。
直到救援到来为止。
睦州城内真正的混乱始于一阵久违的香气。
那天我登鼓楼巡视,突然闻见了这股味道,带着微热,从城楼之下飘来。鲜滑的口感瞬间在脑海中复苏,挑动感官,没有错,那是食物的香气。
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发现了,大家都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探出头去寻找源头。
很快,我们就发现距离城外仅百丈之遥的地方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摩尼教兵临城下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我刚要叫弓箭手准备,却发现这次来的并非训练有素的士兵,而尽是普通百姓,其中还有不少妇孺和孩童,这些人一路上欢声笑语,赶着马车前来,车上面载满了吃食,香飘四溢。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低头再看,发现的确是百姓带着吃食朝这里赶来。
这是哪里的百姓?
为什么带着吃食赶来?
难道……是援军到了?
我的脑袋里闪过各种念头,心情为之雀跃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在这支由百姓组成的队伍的最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着白衣,远远望去,衣袂随风飘动,似谪仙一般。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沈君桓?!
不少守城的士兵也认出他来了,他们骚动起来。
“那不是沈大善人么?”
“沈大善人怎么在那里?”
“是不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语调中充满了喜悦,显然已将沈君桓认定为在危难中现身的大英雄。
我的心却凉了半截,沈君桓是摩尼教徒,此时突然出现,只怕是来者不善。
想来真是好笑,睦州一别时,他劝我离开,说留下十分危险,那话语中透着不忍与关切,我当时还以为他担心我被江韶岑打击报复,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有些感动,可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他指的是摩尼教要进攻睦州。
如此说来,那个时候他还说留给我一样东西,就埋在裴府后院的芭蕉树之下,危险之时可以用来自保,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正暗自思忖,却听他仰起头开始说话。
“睦州的百姓听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当今之世,赋役繁重,污吏横行,百姓终日劳作,却得不到一日饱食。民间疾苦如此,朝廷不但不体恤,还一味横征暴敛,搅得民不聊生,尤其是这几年,花石之害,使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背井离乡!
自古天子本应明德慎罚,然而当今圣上玩物丧志,听信奸臣,终日沉迷声色犬马之中,置国家社稷、百姓生死于不顾。这些年来地动、大水灾祸不断,正是天怒人怨的体现。若继续听之任之,国之将亡,届时百姓又当如何生计!”
他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又提高了些声音,字字铿锵有力。
“所以,我教向日月起誓:顺应天意,仗义而起!但凡我教所经之处,必定诛杀一切贪官污吏,重惩所有奸佞恶徒,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大宋境内,人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百姓也跟着齐声高呼起来,很快,从摩尼教叛贼营中也传来了同样的呼喊。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他们越喊越激动,越喊越嘹亮,那声音仿佛真的可以响彻云霄,直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城楼上的士兵们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沈君桓当初为什么要不惜重金在官府开仓赈粮前广施善粥,为什么遇到洪水泛滥可以不顾自身危险跳下水去救那个孩童,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成为睦州的“大善人”“大英雄”,替摩尼教……收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