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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四十四
      宣和二年,十月。
      掰算着日子,很快便是我同方十三的约定之期了。
      这段日子,梁山草寇竟然突破重围攻下了济州,朝廷只得再派童贯率十万兵马攻打。
      北面的形势如此糟糕,睦州城内却像是毫不知情,小贩们沿街吆喝,纨绔子弟醉生梦死,就连江面上也是一如既往的喧嚣嘈杂。
      很快就要到年末,苏杭应奉局进贡花石的任务照例向下层层加压。
      由于新任的睦州知州张徽言尚未赴任,为了避免耽误进贡花石,江韶岑虽然已经得了提举常平司的官衔,却还是得暂代知州一职,督办贡品的运送。
      为此,平添常替他家主人鸣不平。
      “应奉局手下就没人了么,督办花石这种小事还要我家大人来管,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我听了,只淡淡一笑。
      亏这少年做了那么久的文书吏,竟然还不知道,在朱勔眼里,除了贡品的事是头等大事外,其他都是小事。提举常平司的职位原本就是朱勔给的,他既然发话,江韶岑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幸好,这日子也快熬到头了,”平添继续道,“我今早听人说,张徽言大人再过几日便要来睦州接任知州之职,到时候应奉局就没理由再扣着我家大人了吧。”
      我点点头:“的确。”
      他见我同意,便开心的笑了,可忽然又想到什么,叹起气来。
      “怎么啦?”
      “裴大人,若我随江大人去杭州赴任,是不是就很难回来见你了?”
      杭州?
      为什么会提到杭州?
      一瞬间,我有些愣神。
      下一刻,却很快又想起来了。
      两浙路的中枢位于杭州,江韶岑做了提举常平司,自然要去杭州州府办公。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我怎么偏就忘了?
      ……怎么偏就忘了……
      “裴大人?”
      平添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你怎么了?”
      我这才回神,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喃喃地开口:“没事。”

      晚上,我躺在卧榻上,回想着白天的事情。
      江韶岑要走了。
      离开睦州。
      三年,或是更久。
      裴煊鹏却还会留在这里,继续做他的睦州通判。
      杭州距离睦州足有几日的路程,看来以后他即便想刁难我机会也不会很多了。
      这于我本是件大好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点,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心里总是琢磨不透。
      难道江韶岑就真的就这么走了?
      检举的事也好,我娘的事也好,都一笔勾销了?
      我总以为他这段日子公事公办的冷淡态度不过是一种伪装,为的是放松我的警惕,背地里他却小心经营着又一个圈套,足可致命。
      然而,至今为止他都没有动作,而继任的张徽言也很快就要来了。
      难道是我错了?
      他真的决定放过我娘,不想再斗下去了?
      如若果真如此,又该怎么办?
      脑子里乱哄哄的,心中无比烦躁,我不由翻了几个身。
      正在这时,倏地,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慌忙坐了起来。
      “谁?!”
      “……我。”
      我认出这是沈君桓的声音,不禁有些发懵。——这么晚了,他来官舍做什么?
      披上衣服,起身,开门。
      沈君桓便站在门外的长廊里。
      外面没有点灯,只有皎洁的月色如水一般的倾泻在他身上,夜风拂动衣袂,他站在那里,好看得如同传说中的谪仙之人。
      “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离开睦州了。”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终于弄懂这话的含意时,却忍不住笑了。
      江韶岑要走了。
      现在,沈君桓竟也要走了。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跟约好了似的,害人的时候一起害,害完了又准备一起拍拍屁股走人,只剩我一人在睦州满腔仇恨无处发泄,活像个笑话。
      我感到一阵茫然无力,只得转过身去,掩饰疲态。
      可刚迈开步子,便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我。
      “煊鹏,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无比清晰。
      “同我一起,放下一切,离开睦州?”
      我哑然失笑。
      方十三劝我走,包御史的侍卫劝我走,现在就连他也劝我走。
      “为什么?”我回过头。
      流散的浮云掠过夜空,遮蔽了明月,沈君桓的表情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声音里却压抑着一些不忍的情绪:“留在这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从他努力斟酌的词句中,我听出了些端倪:“……你是说,有人会对我不利?”
      他的双手不自觉的收紧,没有回答,我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江韶岑那三个字在心中反反复复的浮现。
      其实想也知道,依照这人锱铢必较的性子,又怎么会真的就此罢手?很有可能,故作冷淡也好,去杭州赴任也好,不过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而扯的幌子,前方仍是危机四伏,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等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点时,心里反而踏实了。
      我对沈君桓说:“我会小心的。”
      他一愣:“你不走?”
      “不错。”
      “为什么!”
      “你知道的。”
      “……江韶岑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么?”
      他终于还是说出那个名字,却放在一堆奇怪的词语组合之中,让我感觉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忍不住大笑,又很快恢复了镇静。我看着他,冷冷地道了一声:“是。”
      他说的没错,江韶岑在我心中就是这般重要,重要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背叛裴煊鹏都可以当作过眼云烟,唯有他的所作所为,我到死也不会放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同他斗下去,直到他得到应有的报应,直到他永无翻身之期!
      沈君桓见我这般毅然决然,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只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今天来问你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应该什么都不问,直接点你的穴带出城去。”
      我一怔,又很快释然:“对啊,你还有这招,真可惜,怎么早没想起来?”
      “其实,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怕这么做了以后,你会越发恨我……”他的手轻轻拂上我的脸庞,“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选择,不管结局怎样,都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见状,缓缓放开了手。
      “明天我就走了,我走后,你万事小心。”
      “嗯。”
      “我还留了些东西,若遇上危险就拿出来,应该可以保个平安。”他轻声道,“还记得裴府后院那颗芭蕉树么?东西就埋在那棵树下面。”
      我是知道那棵芭蕉的。
      很久很久以前,裴煊鹏曾在那棵树下摘了芭蕉叶即兴挥毫,那时候沈君桓叹着气说,你啊你,才情全不用在正途上。裴煊鹏便对他说了自己的梦想——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梦想。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记得。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似在胸中翻涌,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按捺下来,然后微笑着朝他道了一声:“保重。”

      沈君桓走后,一切如常,没过几日,新任知州张徽言前来赴任,照例,睦州的各路官员齐齐聚首,摆下接风宴,同时也是为了给即将前往杭州的江韶岑送行。
      整个宴席,我都沉默的坐着,不时偷眼看向主座上谈笑风生的江韶岑,心里满是疑问。
      沈君桓让我小心,可这几天仍是风平浪静,眼看这人就要前去杭州,他究竟准备何时下手?
      我实在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只得放弃。
      也许是因为接风送行的双重意义,这次的宴席十分隆重,各路官员也到得很齐。
      反正闲着没事,我便搜寻起青溪县的知县陈光,想打听些有关我娘的消息,可蹊跷的是,晃了一大圈,怎么也找不到这人。
      事后,我到负责接待的小吏那里询问,却得知陈光缺席。
      奇怪。
      新知州到任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会不来?
      我虽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有多想下去。

      两天后,便到了十月的戊辰朔,这天打从一早起天空中便阴沉沉的,也许是被这样的环境所影响,我的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结果,刚进衙门就碰上了张仵作,他告诉我,在乌龙岭又发现了几具尸体。
      我让人把卷宗呈上来细看,发现这几具尸体都被人刺死后挖去心脏、剜掉双目埋于地下。
      这手法与上个月发现的那具几乎一模一样。
      ……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觉得蹊跷,正准备亲自到义庄探个究竟,一起身,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屋子竟然暗了下来。
      现在明明是白昼,外头却变得漆黑如同深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情状妖异,慌忙推门出去。
      才一抬头,便僵住了。
      只见天空已经黑了大半,黑暗中,似有一只贪婪恐怖的大嘴,正一点一点的将圆日吞噬,那浓重的金色与墨色在天空交汇,似在搏斗,似在对峙,似在融合。
      这情形,竟是日食!
      《诗经》中记载“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这诡异壮绝的场面我从来只在书籍中见过,还常怀疑是古人臆想,没想到现在居然有幸亲眼目睹,一时间,不禁惊异得无法移开眼睛。
      天空中,残缺的太阳迸发出比以往更为耀眼强烈的光芒,带着一种末世的悲怆和凄凉。
      一时间,尘世间的喧嚣似乎都离我远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仿佛在见证一场日与夜的战斗。
      “不准看——!”
      倏地,有人在我耳旁怒吼。
      下一刻,江韶岑的手便挡在了眼前。
      “想瞎就趁早说!”
      他凶狠的拽过我,粗暴地往屋里推去,那力气如此之大,我猝不及防,跌跌撞撞的踏进去,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到,额头磕上桌面,“哗啦啦”,案上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这疯狗又在发什么飙!
      我肚子里憋了一包火,正要破口大骂,却愣住了。
      ——真奇怪,我明明睁着眼,却无法看见江韶岑的样子,眼前仿佛被一大块光斑堵着,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隐约记起唐代李淳风在《乙巳占》中说,“天狗吞日”是天子失德的表现,上天为惩罚人间才降下大灾,引起兵灾、君死、天下大乱。所以,这景象切不可直接观看,否则会触怒天尊,引祸上身。
      心里顿时有些发凉。
      我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再睁开,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脑袋里突然空了。
      “发什么愣!”他厉声呵斥。
      我没有动,身体仿佛无法承受突然来临的巨大打击一般,僵硬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你的眼睛——!”
      那双手强行扳过我的脸,撑开眼皮查看。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他捧着我的脸颊,指尖冰凉,渗着冷汗。
      “没事的。”一个怀抱用力接纳了我,他在我耳畔反复地道,“没事的。”
      这声音像在说服我,更像在说服他自己。
      而我在这一片黑暗中茫然了,忘记了挣扎,忘记了眼前是谁。
      若我真的瞎了该怎么办?
      除了这,心里容不下别的念头,脑袋里乱哄哄的,似乎有千百个声音高叫这这句话,无法思考问题。
      手脚冰凉得不像自己的,动弹不得,唯有包裹在身体周围的温暖是仅有的安慰,我禁不住蜷缩起身体,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终于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见了物体的轮廓。
      眼睛没事,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力气,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像做了个乱糟糟的梦。
      正想着,突然注意到自己还被抱着,一抬头,便蹭到江韶岑的脸庞。
      心里一阵莫名的慌乱,我还来不及挣脱,他便先一步放开手,站了起来。
      “没事了?”
      “嗯。”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却掩不住其中的疲惫,我心里一跳,只觉得这气氛如此诡异如此尴尬,有好一阵不知所措,最后想起应该先点灯,便接着昏暗的光线扶起掉落在地上的烛台,掏出火褶子点燃。
      刚点燃,便发现江韶岑就在不远处,望着这里,一言不发。
      这眼神我熟悉。
      我十六岁那年中剑,醒来时,他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回忆起过去,手里莫名的抖了一下,一不小心,火褶子脱了手,滚到书架地下,我忙蹲下身去摸,却摸到了一封扁平的书信。
      我用火褶子燃起灯烛,把信拿起来看,见封筒上空无一字,只在边缘处有一道红褐色的印记,正是漆印。
      这封信我许久以前看到过,正是几个月前方有常家的三公子带来的那封,当时我以为他是向江韶岑传递我娘出逃的消息,才想办法骗了过来,后来被检举败露的事情一搅和,便忘了个一干二净,没想到那封信竟然掉在了这种地方。
      我正寻思着怎么处理,江韶岑却走了过来。
      他瞥了一眼信面,突然间变了脸色,倏地将信抽了过去。
      拆开,细看。
      转瞬间,脸上的气血尽失,像是目睹了什么极为可怕的消息。
      我觉出不对,问:“怎么了?”
      他直勾勾的盯着我:“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三个月前。”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三个月前,我娘出逃后的第二天。
      他闻言,整个人竟僵住了,脸上惨白一片。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似乎连吐字都显得那样吃力。
      “出大事了。”
      他攥紧手中的信笺。
      “摩尼教……要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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