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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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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这以后的几日,江韶岑那里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我知道,不是他不想来兴师问罪,只是实在忙得无法脱身。
这些日子,苏杭应奉局的朱勔又把他叫了去。睦州城里的官员们都在谣传,说现任两浙转运使已经上奏朝廷准备告老还乡了,这次江韶岑去应奉局八成是为了这件事,看来,任命他为转运使的调令怕是不日就要下达了。
果不其然,八月,廉访使者抵达睦州,带来了调令,可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江韶岑并没有如众人所猜测的那样当上两浙转运使,只升了个提举常平司。
这提举常平司,又称仓司。在州路中的资序只是略低于转运使,看上去还算风光,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之人却深知这不过是份苦差事,只因其最主要职责便是开仓赈济、平定物价,捞不着油水不说,还容易招人非议,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平添同我说起这件事时,一脸义愤填膺。
“裴大人,你知道么,我家大人当转运使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的小人诬陷了他,害他丢了转运使的位子。”
我听他颠倒黑白,不禁冷笑:“诬陷?你又怎么知道江韶岑没干过贪赃枉法的事情?”
他瞪大了眼睛,辩驳道:“我当然知道!”
我嗤之以鼻,本想叫他去翻翻他家大人收藏的账簿再来说话,但转念一想,同这孩子争了个对错又如何,反正事已至此,也懒得同他计较了。
不过,听平添的说法,这件事情八成已经被捅到了应奉局那边,兴许朱勔就是因此迁怒于江韶岑,这才让转运使一职花落别家。
若真是如此,便等于是我亲手毁了江韶岑的飞黄腾达之路。
想到这,我一面觉得畅快淋漓,一面却又忍不住有些后怕。
经此一劫,江韶岑必定恨我入骨。
这人的报复心如此之重,想当年,为了做寿时无心的几句话可以怀恨这么多年,不惜设下重重骗局诱我入套,更何况,现如今裴煊鹏捅下了这么大的漏子?!
我总有一种感觉。
这一次,江韶岑绝不会善罢甘休。
九月,马上就要到丰收的时节,睦州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
这些日子我与江韶岑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关系却冷硬得如同坚冰,每次相遇,都是公事公办的寒暄完,便沉默下来,似乎除了客套,再无话可说。
若真是形同陌路、再无瓜葛倒也罢了,却怕这不过是江韶岑用来麻痹我的陷阱。
所以,每一天我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迎接致命的打击。
也许是我的预感应验,不久后,张仵作那边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有人在乌龙岭郊外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赶到义庄,一进门,险些被迎面而来的恶臭熏倒,这具尸体被埋在地下许久,已经高度腐烂,加上天气炎热,义庄里到处充斥着刺鼻的气味。
杀人的案子在任何地方都不少见,然而,这桩案子之所以吸引我前来,却是因其奇特的杀人手法。
根据验尸的张仵作所说,死者是被人刺死的,而后又挖去心脏、剜掉双目,埋于地下,直到前些日子才被山上的猎狗刨了出来,这时候已经腐烂得已经无法辨认了。
我听了这个案子,心里一直很在意,按理说,凶手不会不知道:自己在行凶现场逗留的时间越长越容易暴露,既然已经刺死了对方,直接掩埋尸体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周折挖心剜眼?
我不禁想起摩尼教的教规,其中最严重的惩罚就是挖心剜眼之刑。
难道说这桩凶案与该教有所联系?
我问张仵作:“你怎么看?”
他沉思片刻,道:“其实,卑职过去也曾见过类似的尸体。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摩尼教被禁的时候,一些教徒害怕官府的通缉,叛教出逃,结果纷纷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其死状之惨烈,卑职至今记忆犹新。”
原来他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我又问:“这次的案子可以确定是摩尼教所为么?”
“卑职只是从手法上来判断,却也不能排除是他人故意栽赃,企图混淆视听。”
他说到栽赃,我心中一动,依稀记得江韶岑便是这样登上睦州知州一职,脊背顿时有些发凉,一时间竟不敢再深究下去。
张仵作用力掰开死者的拳头,在掌心发现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来,放入水中漂洗,我定睛望去,居然是一枚小小的印章。
心猛地跳了一下。
记得那天十三带着我娘出逃,分别前,也曾给了我一枚印章,说可以凭借上面的记号,探听他们的消息。那东西被我小心的收藏在官舍中,上面的图案记不清了,可无论是材质还是形状,都与眼前这枚如出一辙。
我咽了一口唾沫:“这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大约是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不就是我让十三带着娘出逃的时候?!
忽然间,我想起一件事情来。
就算那天我截住了方有常的通风报信,可都过了这么久了,娘出逃的事情应该早就传到江韶岑的耳朵里去了。若他知道了,即便不沮丧,也至少应该暴怒,应该兴师问罪,然而,这两个月中他却只字未提。
难道说他真的决定放过我娘了?
不对。
我是知道这个人的,也见识过他发怒的样子,如暴风雨前的宁静那般,越是沉默,越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便越是可怕。
莫名的,打了个冷颤。
我想起了什么,低头又看了一眼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恍惚间,竟觉得那身形有些似曾相识。
还有,那枚似曾相识的印章。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乱想了,这些只不过是巧合罢了,相似的印章并不罕见,我娘现在应该很安全,十三早就已经带着她从水路出逃了。
然而,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自己并没有到渡口亲眼看着他们上船,而是提前下车,要是在这之后出了什么岔子……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决定:赶赴青溪!
夜路难行,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天没亮便策马赶赴青溪,到达目的地时,还不到正午。
现在距离约定之期还有大半个月,十三也许还没有开始留线索,要在茫茫人海中打听他们的消息,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我若不做什么,又难忍心中的焦虑。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从方有常家着手。
我来到这个青溪首富的府邸前,却见大门紧闭,死气沉沉。上前扣了扣,没有人回应。
一个路人经过,有些警惕地盯着我。
“请问,这里是方府么?”
他却只是怀疑地问:“你找谁?”
我眼珠一转,笑道:“在下是方家三公子的旧识,不知他在不在?”
“不在。”
“那么方家老爷呢?”
“也不在。”
我怀疑他故意刁难,不禁有些动气:“那到底有谁在?”
“都不在。”那路人冷冷道:“这家人已经失踪许久了,上上下下共计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一阵寒意自背后升起,就像听见了一个可怖的鬼怪传说。
“会不会……是搬走了呢?”
那路人咧开嘴,阴惨一笑:“炉子上还热着东西。”
说罢,扬长而去。
离开方府,我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只能上县衙问个究竟。
青溪县的县令陈光与我有一面之缘,见我到访,慌忙前来迎接。
“裴大人,今日怎么有雅兴到鄙县来?”
我没有心情同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我来问方有常一家的事。”
“这个么……”
他的脸色变了一变,强自镇定道:“裴大人想问什么?”
“这家人失踪多久了?”
“有两个多月了吧,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们还是在中元节祭祖的时候。”
我心里一惊,怎么又是这时候?!
“这些人是在突然间消失的?”
“不错。”
“周围就没有人听见什么响动?”
陈光眼下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道:“没有。”
他一定在撒谎,方家上下整整二十三个人,不要说把这么多人一起弄走了,就算是让他们自己离开也是件不小的工程,他却说没人听见响动,这怎么可能!
然而,陈光为什么撒谎?
他到底要隐瞒什么事情?
莫非,他知道是谁干的,却不敢挑明?
有谁会让他如此畏惧?
又有谁有这个能力让那么多人同时消失?
这与我娘出逃到底有没有什么联系?!
回到睦州,我终于忍不住找到江韶岑。
“我娘还好吧?”
他看了我一眼,答得事不关己:“你何不写封信问问?”
“由你转交?”
“你说呢?”
我见他装模作样,顿时怒上心头,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迫他与我对视。
“江韶岑,你明知我娘已不在方有常家里!”
他的眼中却不见波澜:“是么。”
这回答如此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一样,同我之前的推测暗合。
最坏的预感实现了。
我脑中瞬间闪过各种画面,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一般,因为紧张而尖锐。
“江韶岑,我不想跟你兜圈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娘到底在不在你手里!”
他看着我,许久没有回答。
我们僵持着,四周那么寂静,仿佛抽去了一切声响,只有心脏的鼓动变得无比清晰。
漫长的空白后,他终于开口:
“不在。”
我却不信,追问道:“真的?”
他又沉默良久,最后,掰开我的手,转过脸去。
“我为什么要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