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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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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找了套官服给沈君桓,果然人要衣装,他换上后,立刻板起面孔,举手投足间竟也有了几分官威,颇得江韶岑本人的神韵。
“很好。”
我点点头,稍微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他去见方家三少。
“这位就是你要找的江大人。”
方三少一见沈君桓,立刻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
我大为慌乱,担心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谁知,他一面摇头一面道:“以前我爹常说江大人是个中翘楚,今天看来,才觉得他老人家说的也不尽其然,什么翘楚,根本就是人中龙凤。”
我险些笑喷,就算沈君桓长得好看,也没他这么夸的,这马屁拍得肉麻至极,亏这孩子说得出口,再看沈君桓,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爹说有东西给我?”
“啊,对对对。”
方三少这才想起正事来,从怀中掏出信笺交到沈君桓手中。
“就是这个。”
眼见东西到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免得你爹担心。”
“哦……好。”
我们既然都说了送客,方三少爷只得告辞,神情有些低落,临出门还不时回望沈君桓,俨然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颇为好笑。
“沈大老板好大的魅力。”
我忍不住调笑,一抬头,却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有些笑不动了。
一时间,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相顾无言。
这人又帮了我一回。
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话:“刚才的事,多谢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信。”
经我提醒,他才想起来。
“呃,对。”
他把信笺交给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手上迟疑了片刻。
我一面接过来,一面问:“怎么了?”
他却又很快恢复了自然,看向我,眼波微动:“煊鹏,你知道这信中内容?”
我边拆边答:“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用拆开看了。
忽然,正在动作的手被按住了。
沈君桓看着我,神情从未如此严肃:“既然不知道,那为什么要骗?”
我只好说:“我虽不知其中写着什么,却知道事关我娘安危。”
“你娘?”
“不错,江韶岑把她软禁在方有常手里,前天她刚逃出,今天方有常就派儿子来给江韶岑送信,若换做是你,会不会骗这封信?”
我干脆不再遮掩,直接把话挑明。
他听了,不再说话,放开我的手,神色却有些古怪。
我隐约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他好像很不愿意我看到其中内容似的。
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我瞥向信笺,见封面上空无一字,仅在边缘处有一道红褐色的印记,与上次我娘书信中的痕迹如出一辙,正是漆印。
……也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
正要探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是江韶岑!
奇怪,这么晚了,他怎么还留在官府里?
我想起沈君桓还穿着官服,被他看到就麻烦了,忙示意他躲到屏风之后,沈君桓心领神会,迅速闪了过去,下一刻,就听得“砰!”的一声大响,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我一惊,还来不及细看,那人已经冲到了跟前。
“看你干的好事——!!”
我还来不及看清,一叠厚厚的纸片与信笺已经朝我掷来。
他那么使劲,仿佛那不是一叠纸,而是一把斧子、一把刀。
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手里的信笺滑落。
“哗”的一声,那叠信纸打在手臂上,在我眼前四散开来,铺满整个视野。
与此同时,一只手突然从里面窜出,带着让心脏骤停的惊悚!
一时间,我竟来不及躲闪,被他一把扣住喉咙,猛然按在墙上。
背脊重重撞上坚实的墙壁,麻痹般地钝痛,脖子上的桎梏也紧得使人窒息,然而,比起这些疼痛与恐惧,更令人心惊胆战的却是江韶岑的表情。
那表情狰狞而扭曲。
是比起愤怒,比起怨恨,更为浓烈更为黑暗的情绪。
名为——杀意。
他掐着我的脖颈,那么用力,几乎使我无法呼吸。
太阳穴周遭的血脉剧烈跳动。
脑袋胀痛,脸上开始充血。
我试图掰开他的手,然而越是挣扎,越是无法挣脱,只能瞪大了眼睛。
飞扬的纸片还在陆陆续续地滑落,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在耳畔层层叠叠的回荡。
我终于认出了这些纸片。
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屈辱的血泪。
那是我用来扳倒江韶岑的证据!
前天早上,我明明将这些东西亲手交到监察御史手里,没想到,却出现在了这里。
怪不得江韶岑突然下杀手,原来是知道了检举的事。
这些证据既然到了他的手里,说明检举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
眼见过往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反而放下了。
我涨红了脸,却垂下手,放弃了挣扎。
喉咙被他掐着,尽管发不出声音,却还有口型。
我盯牢江韶岑,慢慢的,一字一字的道:
“杀•了•我•你•也•得•偿•命。”
说完,咧开嘴笑了。
江韶岑,你可会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来换裴煊鹏的贱命?!
他终于忍不住松了手。
一失去外力,我便跌在地上,护着喉咙,一面喘息,一面大笑。
他盯着我,脸色青得可怕。
我却毫不在意,平复了呼吸,昂起头冷冷睨视着他。
“你猜的没错,这些都是我做的。江韶岑,你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丧尽天良,这些事情你既然做得出,还怕别人说么?别以为这次你赢了。有本事你便杀了我,不然这事情永远不会了结。察院这里告不成,我便去找殿院告,殿院告不成,我便去台院告,就这么一层层的告上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要你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听完,怔怔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问为什么。
我大笑。
“这一点,自你害我家破人亡那刻起就应该知道!”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
五官扭曲在一起,细微的颤动,像在笑,却又好像随时会放声痛哭。
他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说着便拂袖而去。
江韶岑走后,我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像在思考,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头脑中掠过的全是割裂的片断。
莫名的,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中剑,醒过来,便看见江韶岑站在那里,他劝我收手,而我不听,他便怒了,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回忆起过去,心里便是说不出的烦躁和难受,只得抓起地上散落的信笺和纸片,自暴自弃的撕了个粉碎。
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沈君桓仍在房里。
一回头,便见他站在屏风旁。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中有些复杂。
我觉得有些难堪,别过头,正要想法化解这尴尬气氛,门外却又传来了脚步声。
难道是江韶岑去而复返?
可听脚步声却又不像。
真要命,今天是什么日子,都这么晚了,怎么访客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来?
外面的人敲了敲门。
“裴大人,你在里面么?”
我听出是监察御史身边的侍卫,却没有吱声。
他并不在意,继续道:“在下明日一早就要随包大人离开,特来向裴大人辞行,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仍不开门,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这么说好了。”
检举之事败露多半是姓包的那里出了岔子,若非如此,我收集的证据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江韶岑的手上?还跟我鬼扯什么包大人清正廉洁,堪比龙图阁大学士,说得那么好听,原来不过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门外之人见我态度不佳,斟酌了许久才开口:
“裴大人,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你可知道,这次的案件关系重大,我家包大人本以为你揭发的是江韶岑一人贪赃枉法的行径,可细查下来才发现他也不过是奉命办事,那些账簿上的工程都与一个叫朱冲的人有关,这朱冲,恰恰是苏杭应奉局朱勔朱大人的老父,而在那朱勔的背后,则是当朝蔡太师,还有当今圣上!去年,太学生邓肃也曾因花石纲一事进诗讽谏,最后还不是被诏放归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你要我家大人把矛头指向圣上么?”
我冷笑,亲贤臣远小人,这些难道都是说说的么?若没有你们这些只知媚上的臣子,圣上又怎么会一日胜似一日的胡闹下去?
好了好了,也难为这侍卫为了替他家大人涂脂抹粉找来诸多借口,可惜时辰不早,我已经不想再听他废话下去了。正准备开口赶他回去,却听他道:“这些事情,我本不便多说,但只怕消息很快会传到朱勔耳里去,届时即便他不直接出手,也有的是人来整你。裴大人,在下奉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说完,他便走了。
忽然间,我只觉得很累很累,心中满是茫然,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朱勔的手段我不是没有听说过,何况即使他不出手,从江韶岑今天的架势看来,他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那侍卫劝我离开,可就算躲过了一时又如何?该来的还是会来。
既然检举已经失败,我便失去了对付江韶岑的王牌,即便出逃,也难免会被抓回来,还不如留在这里稳住他,只愿这样可以保得娘的安全。
反正裴煊鹏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什么账统统算到我一人头上来吧。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扶着额头,颓唐地苦笑。
沈君桓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侧,他低头凝视着那一地碎纸,又回头望着我,似乎想开口安慰。
“煊鹏……”
我却摇了摇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不是不想听,只是身体如此疲惫,仿佛连继续听他说话的气力都也没有了。
他蹙着眉头沉默许久,末了,叹了一口气,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