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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十三
      政和五年,我十九岁。
      按理说,新春伊始正是人们开始更置新服的时节,然而,这一年打从年初起,我的生意就变得非常艰难,只因沈君桓仗着资金雄厚开始低价抛售织品,使那些薄利小铺顿时没了生意,我这里当然也在劫难逃。
      虽然江韶岑说:“这只是暂时的,撑下去,过些日子便好。”然而,这样的情况直到梅雨过后仍未好转。睦州城内的布店接连倒闭,我的铺子也已亏损了几月,再这样下去只怕会连本都要蚀掉,所以,即便不甘心,我也只好决定先结束铺子。
      “这样真的好么?”江韶岑听了我的决定问,“就这么认输真的好么?”
      “不认输又能如何?现在收手还能保住本钱,再过些日子,只怕连本都要没了。”
      本钱是江韶岑出的,他虽为官吏,却也要靠俸禄过活,我又怎么能拿他的钱来逞一时之快?
      大概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皱起眉头:“说了多少次,那些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顾及我!”
      “所以我才要结束店铺。”
      “你啊,”他摇头叹气,“你这人叫我说什么好?”
      “你以为我乐意这么做么?忙活了大半年,好容易有了些起色,一转眼却什么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冷静下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们一起好好想想对策才是。”
      我苦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对策可想?”
      “你不觉得奇怪么?”
      “嗯?”
      “如果沈君桓低于成本抛售,无异于杀鸡取卵,应该撑不了这么久才对。”
      我明白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亏本,而是……拿到了更低的进价?”
      “有这种可能。”他点点头,“只要我们找到更加便宜的货源,定可保不败之地!”
      “只是这货源不知要上哪里去找?”
      “能把价格降了再降的只有那些薄利多销的大作坊了,”他笑起来,“浙西这么点地方,还愁找不到么?”

      听了江韶岑的话,我立刻赶赴浙西。
      然而,究竟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价廉物美的货源,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只好一路走一路打听,可一连数日却还是毫无头绪。
      就在快出衢州的时候,有天我赶了一上午的路,临近中午,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见附近有个饭馆,就推门进去叫了一碗面。谁知才刚开始吃,便有一大群人进来。抬头一看,竟是沈君桓一行。
      真是冤家路窄。
      我不想与他们有所瓜葛,只管埋头苦吃,怎奈何此地食客稀疏,沈君桓的手下眼尖,很快认出了我。
      “哎呀,这不是建德第一少么?”
      我只当没有听见。
      他们却不因此放过我,见我不理睬,便自唱自和起来。
      “看第一少这般精神,靠人接济的日子想必很是逍遥吧。”
      “那自然是逍遥的!”
      “咦,不对,怎么好象反而瘦了?”
      “喂,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那年的中秋宴啊。”
      “错了错了,哪儿能这么比。”
      “那要怎么比?”
      “和聚芳楼的龟公比啊!”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极尽所能的嘲讽,我却沉默着,攥紧手中碗筷,只一口一口的把面条往嘴里扒。你们要笑便笑好了,我不在乎,因为比起对付这些小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就在这些人得意忘形之际,突然有人开口了。
      “都说够了没有?”沈君桓的声音如冰,“什么时候都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他一发话,那些人立刻噤若寒蝉。
      沈君桓教训完他们,便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
      “若你在外面实在待不下去,就回来吧。”
      手下们闻言都愣住了,没有一个人想到他竟然会突然来这么一段。
      我也愣住了,沈君桓忽然这么开口,语气那么平静,声音温和而儒雅,不像是胜利者面对被他踩在脚底下的丧家犬,却像是一位兄长谆谆规劝不听话的幺弟。
      我想起自己当年负气出走时他来磬吟楼寻找的情形,不自觉地抬起头,朝他看去,只见那双眼睛幽黑透亮,深邃如潭水般,叫猜不透心思,一如我初见他那样,美,却不动声色。
      我心里莫名一紧,正不知如何应对,却听他继续慢悠悠的开口:“回来吧,反正,我府里还缺一个会舞剑的。”
      “哈哈哈哈!!”
      饭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涨红了脸,咬紧牙关。
      低下头,不再理会这些人,只一言不发的吃完东西,起身,继续赶路。
      我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点羞辱算什么,我应该感谢沈君桓他们才是,这些人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决非偶然,既然他们从这个方向而来,我循此路而去必定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我一路找去,发现五里开外有间丝织品的大作坊。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君桓他们不远而来,一定与我同样目的,是来购入低价的丝织品的。既然作坊主能低价卖给沈君桓,我也一定能想出办法弄到与他们相同价格的货品。
      我找到作坊主谈判,事情却并不顺利,他咬定价格不松口,货品并未便宜多少。这在我意料之中,沈君桓旗下的商铺众多,购入丝织品的数量非我等可以匹敌,作坊主一定是抱着薄利多销的想法,才允许他将价格压到极低。
      我一间小铺子要拿到同样的价格看似天方夜谭,我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不慌不忙同他分析利弊。过去我爹常说,商界谈判之中,攻心为上。商人决不会因为同情就被你说服让利,若要他削减自己的所得,一定要让他得到更多才行。
      所以,我告诉作坊主一个叫做“兔死而狗烹”的道理,无论他现在与沈君桓有什么样的约定,一旦其他商铺真的都被沈君桓以低价挤垮,任他一家独大,垄断睦州、乃至浙西地区的丝织品买卖,那么到时候要对这些丝织品作坊随意定价还不是易如反掌么,反正除了他,作坊主们也无别处可卖。这样的局面,想必是大家都不愿意见到的。
      那天,我们从白天直谈到深夜,作坊主一直深深皱着眉头,最后,他终于松口了。
      “好吧。”
      虽然松口了,却还顾虑重重。
      “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如果知道我给了你同样的价格,恐怕不会善罢干休……”
      “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
      “但只怕……”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
      “这样吧,过会儿你派人悄悄装货,趁天不亮就赶快走人,对外不要声张,若是人家问起来,你就说买的是次品,如何?”
      我想了想,点点头。
      “也好。”

      就这样,我以低价购得大量丝织品回到睦州,将店铺重新布置妥当,准备开业。
      重新开张的头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到了店铺,才刚卸下门板,还没张罗妥当,就有客人踏了进来。我刚要招呼,却愣住了——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君桓。
      一大早就见到这人,真是晦气,待会儿非撒把盐不可。
      这人来了,却还不急着走,在店铺里四处打量了一番,细细看柜台上陈列的各种布匹绸缎。绫柿蒂,结罗,贮丝,杜村唐绢……我这店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再加上这次去浙西扫货,又丰富了些品种。
      “这次可算是满载而归么。”
      我冷哼:“不劳你来操心。”
      他便不再说话,沉默片刻,转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回头,丢下一句话来。
      “下次验货,可要看看仔细。”
      我想起那年中秋他也是这样,走几步回头丢下一句话来,这似曾相识的举动使我有了极坏的预感,赶忙回到库房,用力扒开下层的棉布仔细察看,上面几卷……还好,可看到下面的布匹时……心却凉了。棉应以安于潜白而细密者为佳,这卷布乍看上去的确如此,然而里层却松松垮垮。不仅是这一卷,其他货物如绫柿蒂,结罗,贮丝,杜村唐绢……几乎每卷都有瑕疵!
      我跌坐在地上,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那作坊主让你晚上悄悄装货,天不亮就走人。
      怪不得那作坊主说人家问起来就说买的是次品。
      裴煊鹏,你真是一个傻瓜。
      以为低价进了好货,实际上却以高价进了没有人要的次货!
      以为巧舌说动了他人,到头来不过是落入了又一个既定的圈套!
      裴煊鹏,你真的真的,是一个傻瓜。

      我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买了这么多次品,自己血本无归不说,还连累了江韶岑。
      我自觉没有脸见他,更没有办法向他诉说,这种苦闷无处发泄,我想起翩虹,因为生意的关系,我许久没有见她了,她的温柔体贴向来是慰藉人的良方。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聚芳楼。
      然而,到了那里却不见翩虹的身影。
      我向老鸨询问她的行踪。
      “翩虹?早就赎身了呗。”
      我大惊:“赎身!?是谁替她赎的身!?”
      老鸨笑道:“你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要去抢她回来?”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离开聚芳楼,我在夜风中漫无目的走着,辨不清来途归路。
      熟悉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
      之前是我爹。
      现在则是翩虹。
      而这以后,又会是谁?
      我在不知不觉间拐进一家酒肆,灯光幽暗,酒客零落,我便要了一坛烈酒,坐进最角落的座位。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大醉一场,如果醉了,也许就不知道什么叫失意,什么叫忧愁了。
      酒喝多了便喝不出味道了。
      斟满。举杯。饮下。
      我只是木然的重复着这些动作,仿佛天地间除了这些动作便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抓住了我举杯的手。
      “别喝了。”
      我抬起头,见是江韶岑,便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
      他又马上抓住。
      “别喝了!”
      我再甩,他再抓。
      最后我累了,自暴自弃的把酒杯掷碎在地上。
      “为什么要哭?”他问我。
      我伸手摸了摸,脸上竟在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是因为生意?”
      我没有回答。
      “还是因为翩虹?”
      我依然没有回答,仿佛连这一点多余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拥住我,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给了我一个永远不会崩塌的支撑点。
      “就算他们都不在了,我却还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你而去的。”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所以,不要哭。”
      我的泪却肆无忌惮的满溢出来,落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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