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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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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一次见到江韶岑的时候,我其实特别讨厌他。
那年他初到睦州,穿着一袭长衫,小小年纪却弄得一本正经,自以为很有学问,让我看了就来气。偏偏他还不识好歹,竟敢来找我晦气,企图动摇我在孩子中的老大地位,气得我当场赏他了一顿爆打。
可这事居然立刻就被爹爹知道了,拎着我上赵员外府上认错。
我认定是这小子跟他舅舅告状,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愿意,于是暗下决心,只要见到他就再补个几拳上去!
结果,正如我所计划的那样,一进赵府,我就和他碰了个正着,两个人立刻扭打了在一起。江韶岑拧着我的手,我卡着他的胳膊,他扣着我的膝盖,我扳着他的脚丫。闹到最后,两个人如同打了结的麻花似的扭成了一股,互相动弹不得了。
既然打不到抓不到咬不到,我们就只好互瞪。
可瞪着瞪着,我却突然破功,噗嗤一声笑了。
他见我笑,剑拔弩张的架势不知怎么便摆不下去了,憋了一会儿,也不禁放声大笑出来。
我们俩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化干戈为玉帛。
事后江韶岑想想不对,便问我,当时到底有什么好笑?我摆摆手,嘴上说没有没有。可背地里又指着他那对被打得活像开了染坊的眼睛足足笑了半天。
从那时起,我们便成了朋友。
也许在旁人看来,我对他有时未免盛气凌人,没事爱给他出个难题。他们却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他长大后那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样。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
裴煊鹏的狐朋狗友决不算少。
但江韶岑只有一个。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他面前我从未有过半分的顾忌和防备。说的,笑的,骂的,一切都是我真心待人的模样。
所以,这天晚上,我才能在江韶岑的肩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醉倒在地上。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江韶岑书房的卧榻上,一时有些不明所以。脑袋又痛又重,明显是宿醉的症状。我抓着头,努力思索,才想起自己昨夜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样,不觉一阵脸红,恨不得以头戗地。
偏偏这时,江韶岑推门进来。
“醒啦?”
“嗯。”
“煊鹏,”他认真地看了我很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昨天……”
我看他斟酌语句,想到之前的失态,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决定装傻充愣:“发生什么了?我醉得厉害,不记得了。”打死不承认,看你能耐我何?
“是吗?真可惜。”江韶岑摇摇头,叹了口气:“昨天你一面抱着我痛哭流涕一面说,别离开我,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呸!”我闻言跳了起来,“你少扯淡,我哪里说过这种话!”
他笑了,摊了摊手:“你看你看,还说不记得?”
“……”
“好了好了,偶尔哭一场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不过,说句实话,”他痛心疾首的道,“煊鹏,你哭的样子……真的不太好看。”
“是么?”
我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蓄力,抡肘。
下一刻,他就捂着肋骨叫起来:“哎哟,哎哟!你竟然背后下黑手!”
我微笑:“哪里哪里,不是背后,胸前才对。”
他便呲着牙,苦着脸,委屈地看着我:“你竟敢伤害朝廷命官,我要昭告天下!”
“哦?”
“发个告示,说大人我受刁民突袭,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亟需静养,所以,这几天就不办公了!”他说着,讪讪的笑起来,“嘿嘿,我正巴不得休息几天呢,这下可好,名正言顺了。”
弄了半天,原来是想趁机偷闲。
我冷笑一声,又举起拳头,江韶岑见状赶忙讨饶。
“好了好了。要真把我打残了,谁陪你饮酒赏月快意人生啊?”说着,他自顾自的盘算起来,“你说我们先上哪儿好呢?”
我看他努力盘算的样子,突然很想笑,温暖的感觉从心里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摆摆架子,故意板起面孔,不屑一顾道:“就睦州城里那些景致?我早看腻了。”
“不过,这个地方,你一定不曾看过。”
“哪里?”
他故作神秘:“等你到了就会知道。”
我见他说得那么胸有成竹,颇为好奇,第二日一早便跟着他出发。
我们取道乌龙岭,山路崎岖,道阻且长,两旁景色索然,除了草木,还是草木。
我问江韶岑那地方究竟在哪儿,他打死不说。问他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他只说快了,就在前面了。结果,这一“快”便“快”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我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心里的烦躁攀升到了最高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受骗上当了。
就在这时,江韶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到了,就是这里。”
我满心期待的抬头看向他指的地方。
然而,脸上兴奋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便彻底垮了下去。
“就是这里?”
“是啊,你快过来啊。”
“这样的景色我的确不曾见过。但是……但是……江韶岑!好样的!”我咬着牙,几乎要把手里登山用的竹杖折断,“原来你要我爬这么久的山就是来看这个断崖上的乱坟场的啊!!”
江韶岑笑着劝我过去看,我却正在气头上,死活不肯,他只好动手来拉。我恼了,一把推开,转身就走。
可才走几步,就听见“啊——”的一声。
那么突然,那么短促,让我来不及思考这声音的意义。直到听见唰啦啦的枝叶声和砂石滑落的声音,才想起回头。
——江韶岑却已经不在了。
我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韶岑?”
没有人回答。
环顾四周,只有层层叠叠的坟堆。
几只惊鸦飞过,发出不详的鸣叫声。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只是吓我的,只是吓我的……
可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人回答。
终于,最坏的念头还是闯了进来。
——掉下去了!
——他从断崖上掉下去了!
我的心迅速的下沉,身体就像漂浮在噩梦之中,害怕得没有真切感。
那个时候,我爹便是在乌龙岭的峭壁下被发现的。
前一天他还在教训我的不孝,再见时,已经静静的躺在了棺木里,那么突然,突然得就像刚才江韶岑的凭空消失一样。
我一步一步的朝断崖边走去。
手脚冰凉。
步履艰难。
心里充满害怕。即便是在裴家垮掉家产被夺时,也从未这样害怕过。
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
我在悬崖边跪下,趴下身,鼓起勇气,探出头去。
突然间——眼前有金色的风掠过。
我看到一片天地。
绿色的是茎,黄色的是花,如此纯粹与耀眼。
风一吹,花瓣漫天飞舞,所到之处,便是一片金色,就连风都着上了色彩。
江韶岑站在那里,笑着朝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