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与药》明月寂语

9、退婚条件

　　季衔霜跟我的反应一样，我俩跟个二傻子似的杵在堂外。

　　直到婢女轻声提醒，我们才继续走入宴厅。

　　进得厅来，我目光落到那位美人身上。

　　她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秀丽非常，令人见之难忘。

　　那婢女见到唐璇音，脚步一顿、神色一肃，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一曲弹完之后，唐璇音主动向众人介绍这是她自创的古琴曲，很含蓄地介绍了一番她的创作心得。

　　只是，当时我没有往更深处一层去想。

　　因为现在理智告诉我，我得先跟另外几位大人物行礼。

　　我立刻将看美人的目光收回，正色面向席间另外几个人。

　　宴厅正对门口的主桌主位，坐着一位银发如瀑、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眉眼与燕云湛有几分相似，想来这便是玄明楼主、剑术宗师——燕无澜。

　　燕云湛坐在他父亲的右侧，一派从容沉稳的气度。

　　他笑着望向我，笑意里带着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温柔，令我稍感心安。

　　除了这几位之外，还有两位长老，其中两位是我们之前见过的“真言使”和“活典籍”。

　　燕无澜左侧是两个空位，唐璇音一曲弹完，那两人才姗姗来迟，来人也是个长者，他笑容可掬、神情慈爱，坐下来之后眯起眼睛打量我。想来，这是唐璇音的父亲，现任唐门之主——唐暇豫。

　　随他一同而来的，还有另一位长老，他一副不怒自威、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唐暇豫全然相反，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玄明楼二把手——严讽。

　　唐璇音端坐在她父亲身边，她用一双春水般的眸子抬眼看人，显出三分好奇与七分矜傲。

　　燕云湛站起来向众人介绍了季衔霜和我，我俩不卑不亢地对众人见了礼，就落坐在他身边的位置。

　　席间，男人们聊了一番江湖风云和朝堂局势，女子插不上什么话，只有在他们偶尔将话头过来的时候，礼貌回应几句。

　　我一味埋头苦吃，唐璇音也收了琴，开始优雅地吃饭。

　　我也有些好奇，身为大家闺秀，为何要在饭前弹奏。

　　这是江湖规矩，还是另有目的？

　　我正准备借着夹她面前的菜的姿势，去瞧她一眼，但那豆腐太滑，第一筷没夹住。我又怕在众人面前失礼，只得提筷先收了回去。

　　我还在想着，那块沾了我筷子却没被我夹走的菜就放在那里会不会更失礼，下一刻，在我不经意瞥见唐璇音时，却察觉到她眼中忽然出现翻涌出来的奇怪情绪。

　　我有些诧异，顺着她的目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盘子，竟见燕云湛伸过来的筷子以及夹进我碗中的菜。

　　但是，他夹到我碗里的菜，不只有那块豆腐，还有桌上所有我够不着的吃食，他都一一夹进我碗里。

　　我心说：你别在这种场合搞我呀？

　　遂用拒绝和避嫌的目光暗示他，但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菜我是不敢吃一口的，我连忙观察了一下周围人的反应

　　幸好，除了唐璇音，其他人似乎反应不大。

　　但也有可能是这些老-江湖掩饰得比较好，谁又真的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酒过三巡之后，话题兜兜转转，终于绕到了燕唐两家的联姻上。

　　先前在回蜀地的途中，燕云湛就同我讲过，他用过方法将这婚事推延，但唐门一直不正面接招。

　　现在唐家带着人直接上门，必然绕不开这件事。

　　唐暇豫率先试探性地开口：“少主与小女的婚事，是否需要再择吉日？”

　　他这话是对燕无澜说的，直接绕过了燕云湛。

　　听到父亲如此直白地当着众人商量自己的婚事，唐璇音有些羞怯，红晕漫上了双颊。

　　燕无澜捋着胡须，似是思忖如何开口，他沉吟不语，把目光转向了燕云湛。

　　“正要与门主商量此事。”燕云湛把话接了过来，然后起身给唐暇豫斟了杯酒。

　　“少主的意思是？”唐暇豫拿起酒杯，等着烟云湛回话。

　　燕云湛敬他，直白地挑明：“我的意思是——退婚，任何条件由门主来定。”

　　众人神色微变，气氛凝固下来。

　　唐璇音红着脸、含-着泪，羞愤低下头来。

　　“楼主，这也是您的意思？两家的婚事您先前可是亲口允诺过的，怎的如今却要反悔？如此言而无信，这便是玄明楼的做派？”唐暇豫一下子站起身来，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杯中酒水洒出大半。

　　“门主息怒，凡事好商量……”

　　严讽欲打圆场，话却被唐暇豫打断：“商量？依我看，少主可没打算给我们留有商量的余地，当初提议你我两家联姻的是你们，如今上下嘴唇一动便是直接退婚，是！‘三书六礼’还没执行，一切皆是口头应承，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

　　“爹爹，罢了。”唐璇音忽然开口打断父亲的话。

　　她垂眸掩去失落，然后抬眼直视众人：“我唐门虽不攀附权贵，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您大可放心，这偌大的江湖多的是好男儿，还怕我寻不到良配？只是我既身为唐门千金，要嫁便嫁那把我视作心尖明珠的人。否则，即便对方再有本事、貌胜潘安，若心里装着旁人，我宁可终身不嫁，也绝不做那委屈求全的怨妇。”

　　唐暇豫安慰道：“我的乖女儿啊，你倒是有这般气度胸襟。”

　　“可为父没有！”借着酒劲，他怒意更盛：“当初朝廷三番五次刁难，若非我唐门倾尽全力周旋，那些苛捐杂税、莫须有罪名，能这般轻易揭过？”

　　他质问众人：“这桩桩件件的人情，又该找谁讨个说法？”

　　众人静默半晌，燕云湛给出回答：“玄明楼愿以《皇陵玄枢机关图》、‘九嶷惊蛰’古琴、上古温玉髓作为补偿，此外，唐门若是想借玄明楼或山海盟的声威行事……”

　　他目光沉沉，言语郑重：“在下都愿意倾囊相助。”

　　燕云湛这话说完，唐暇豫安静下来。

　　唐暇豫似乎是又怕他口说无凭，亦或是觉得燕云湛一人说话不算数，便收敛住了自己愠怒的神色，带着客套与试探转向燕无澜确认：“楼主与少盟主心意相通，只是这等大事……”

　　燕无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燕云湛，有些无奈：“这混小子自小就有主意，山海盟便是他瞒着我一手拉扯起来的，玄明楼也迟早是他的天下，既然他敢把家底都押上，我这做老子的岂有拆台的道理？若是空头许诺，我这张老脸怕是都要被江湖人笑掉！”

　　严讽补充道：“只是门主有所不知，那些至宝都封存在我楼中的地宫，其中机关自太祖年间便已设下，最近这些年未曾修缮，也不知其中情况，此次重启宝库，恐怕需要费些时日。”

　　唐暇豫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不必如此费心，实不相瞒，贵楼地宫的九转连环锁、惊龙引雷阵，皆是我唐门先辈所设。当年小师妹嫁入燕家，更是将核心机关重设改良。那些暗藏杀机的机关、能取人性命的淬毒弩箭，老夫并非一无所知。不如这样，由老夫出手，既省了你们破阵的功夫，也能趁机检修一番，日后若是出了岔子，可别让人说我们唐门的机关失了水准。”

　　燕云湛重新问：“那退婚之事？”

　　唐暇豫痛快道：“可以商量！”

　　燕无澜端起酒盏再敬：“门主舟车劳顿，今日便在庄园好生歇着。地宫尘封已久，钥匙孔都得细细清理才能启用。这些时日我会让云湛带着楼中长老清点机关、备好破阵器具。诸事准备好之后，就让云湛持地宫钥匙，亲自领诸位入内。”

　　唐璇音猛地灌下一口酒，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爹。

　　可没想到的是，她忽然剧烈呛咳起来，而且情况有些严重。

　　这时众人才又将视线落回到她的身上。

　　我立刻走过去，将她的头压低，握拳叩击她背部，好一会儿才将她堵在气管里的酒水和食物残渣震出来。

　　在宴会前失了仪态，她先是向众人致歉，然后才请辞说想去休息。

　　那名美貌婢女将她扶了下去，我也想离开，燕云湛派人陪我离开了。

　　季衔霜倒是意犹未尽，说自己还能再喝几盅。

　　有燕云湛照拂，我倒也不担心他。

　　回去之后，我找到庄园里的厨房，熬了一碗小米粥，调了一盏蜂蜜水，给那美人送过去。

　　美人起身打开门迎接我，但说话并不客气：“你来干嘛？”

　　看到她没事了，我放下东西，告诉她小米粥和蜂蜜水的温养作用，以及两个时辰之内不要吃热烫、辛辣的食物，礼貌告辞，转身就走。

　　“等等。”美人把我叫住。

　　我顿住脚步，转身看她。

　　“多谢了。”她轻轻说了这一句。

　　离开美人的住处，我回到院里，晒着太阳，看着院中的花草发呆。

　　过了不久，应该是宴席终于散了，燕云湛带着一身酒气归来。

　　“在等我？”他带着些醉意，玄色锦袍一撩，拂过我面前的躺椅，然后随性地倚坐下来。

　　他将双手枕于脑后，舒展了一下身躯，交叠的长腿轻轻晃动，将慵懒与矜贵糅合成漫不经心的姿态。

　　“季衔霜呢？”我问。

　　“喝多了，划了会儿拳，行了阵酒令，刚被我送回房。”

　　我指桑骂槐道：“身为医者，连饮酒伤身、需节制的道理都不懂，就算他酒量过人，也不该如此贪杯。等他醒了，定要好好数落一番，让他长长记性！”

　　“合着只许他贪杯，我喝多了就该自生自灭？我这一肚子酒，你就打算不闻不问？”

　　这家伙借着酒劲忽然赌气控诉道。

　　我纠正他：“老者年事已高，脏腑渐衰，气血日薄；你习武之人，体魄强健，精气充盈。二者脏腑运化、气血流转之速，实有天壤之别，不可一概而论。”

　　他不羁地笑了起来，斜睨着我道：“顾大夫所言倒有几分道理，只是你有所不知，自你与唐家小姐离席后，席间诸位爷们才卸了拘谨。推杯换盏间，不觉谈得久了，酒也多饮了几巡。至于季前辈，席间最是善饮，你可别小瞧了他，他比谁都有分寸。”

　　“好了，那就不说他了，说说你吧。”

　　“请顾大夫畅所欲言！”

　　我盯着他那副欠揍的模样，压下心头躁意，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少主向来行事周全，可此番在宴上，为何要当着满座宾客的面为我夹菜？你这一举动，生生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如今众人看我的眼神，只怕都变了味道。我本只想低调赴宴，然后依着礼数，向诸位问安行礼，再默默用膳、悄然退席。谁料你这般高调示好，将事情搅得面目全非。如此行事，不知会给我招来多少麻烦，这些后果，你当真从未想过？”

　　他执拗的劲又上来：“可我偏要众人皆知！这世间能与我相伴之人，自始至终唯有你一人，断不会是那唐家大小姐！我这般做，就是要让那些试图把手伸到我枕边的妄想之人趁早死心。”

　　说罢，他那略带委屈的神色里，又透出几分意气风发的傲然：“莫要杞人忧天，有我在。”

　　我回了下神，缓声道：“可今日宴上，唐家小姐的模样与言辞，倒叫我有些意外。她好像也没有非你不可的意思，所言所行，似只求一世一双人的良缘。比起她那汲汲于名利的父亲，反倒更有几分名门贵胄的清雅风骨与端方气度。”

　　这时，那位美貌婢女莲步轻移，双手捧着我先前在厨房亲手煮就的茶汤而来。

　　她为我们斟满两碗，便悄然退下。

　　燕云湛执起茶碗，重新倚回躺椅，眸光流转间淡笑道：“顾大夫果真是慧眼如炬。原本唐门门主所求，就是那些宝物与江湖权柄。如今既能留住爱女，又能得偿所愿，只怕正合他意。更何况唐家大小姐性子清高自傲又娇贵，岂会容忍夫君心不在她？如今她父亲得了好处，她又知我对她无意，退婚，便成了顺水推舟的事。”

　　我抿了一口茶汤：“说起来，过不久你们真要下玄明楼地宫？我听说过，那地方阴森诡谲，凶险万分。”

　　“若有需要，”我想了想，“我也能尽己所能，无论飞针克敌还是问诊疗伤，总能帮上些忙。”

　　他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

　　“没那么夸张，只是机关有点复杂。就算玄明楼地宫被传得再危险那也是我家地盘，你只管安心待在院里，把共浴的药材备齐便好，待我归来，我们一同去那药池，你亲手备的药汤，想来效果定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