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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因祸得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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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皇宫里出入的车马变得多了起来。
在天子的授意下,礼部带着诚渊皇子协助接待年关各地的朝贡使臣,张景纯作为诚渊皇子的近臣,自然也被拉去了。
在正月初一岁首大朝会之前,我最后一次为天子疗疾,季衔霜不放心,破天荒地申请出了天灵阁,要同我一起到御前。
原本他这个请求被皇后驳回,但皇帝经过几轮治疗,神志已经清醒过来许多,很快就恩准了季衔霜的提请,皇帝似乎也想见见他。
季衔霜一定是以见久违的故人姿态来准备的,否则在一个月只洗两次澡的习惯里,他又怎会在今日破天荒地把自己收拾的那么干净?
趁他去洗澡的空隙里,我把天灵阁的门窗打开通了一遍风,终于在这个地方呼吸上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在他回来之后,我看到这糟老头子收拾干净的模样,还有些不习惯,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气宇轩昂的人,就跟老头一样。
他对我开窗通风的行为有些不满意,还说那气味是他的防身武器,一般监视者闻了不敢进来。
我说:“那你再造不就行了?”
他怅惘:“哪有那么容易?再造,没有十天半个月都不成的。”
我灵光一闪:“那要是配几副药,把那些贼人熏跑呢?”
他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到底年轻,不懂其中门道。再精妙的药方,也抵不过人体温养的天然之气。就像有些解药,非得经过岁月和气血的浸润,不能生出独特的灵韵……”
虽然听了有些恶心,但我也好像明白过来,“也难怪,他们要抓活人试药。”
提着药箱到了御前,天子见到季衔霜虽然很激动,但两人都只是用君臣之礼互相问候一番,别的再没有多说了。
这最后一次的治疗很是顺利,没有皇后和大臣的施压,再加上季衔霜的默契配合,皇帝原来向来如同堵-塞之淤的经络被疏通,他闭目长舒一口气,脸色红润起来。
为皇帝医疾完毕之后,皇帝屏退众人,只留下季衔霜,与他单独讲话,我在大殿外候着。
等到季衔霜终于出来,我双腿也已经快站废了。
回去的路上,我见四下无人,赶忙问他:“怎么说?”
他垂首,摇了摇头。
我就蔫了下去。
之前我和季衔霜商议好,让他跟皇帝打感情牌,医疾完之后,试着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法,让皇帝允许我们在年关之前出宫,离开金陵城。
但见他如今这幅蔫头耷脑的模样,估计事情没成。
原以为自幼相伴、两小无猜的情谊,定能历久弥坚。可岁月悠悠,世事更迭,诸多变故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等人到中年,往昔纯粹的情谊,竟已消散,再难重拾。
打感情牌,终究只能用在真心牵挂彼此之人的身上。
皇家的威严如雷霆万钧,权力与私欲交织,筑起一道高不可攀的门槛。这门槛将贵胄与平民断然分隔,也将曾经的伙伴,永远隔绝在不同的世界。
不过,我辈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早先,我就想了一些离开皇宫的办法,比如说死遁,但这做法太明显,而且在假死时自己的身体会被谁拿去做什么也尚未可知,只有意识清醒才能掌控更多,所以这个方法被我否决了。
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年前,有大量运输物资的车马出入皇宫,我们买通一些相关人员,易容躲在马车里,在白日的运输高峰期间,宫门检查可能会因为货物繁多而有所疏漏,这时我们寻找机会混出宫去,或许可行。
不过想要离开皇宫的不止我和季衔霜,还有两位被关得快要发疯的妃子,她们已经被困在这座皇城二十余年,却不想认命,筹谋许久,终于决定利用此次赀车出入的机会离开这座牢笼。
根据张景纯的指点,我们藏进了特定的马车经过特定的宫门口。
禁军和侍卫照例盘查一番,很快就放行了。
可是那两个疯妃搞出了幺蛾子,还没有等装载着我们的马车走远,她们就开始提前庆祝,癫狂地笑了起来。
察觉到动静的侍卫将我们的马车截留下来。
本来这个宫门口有诚渊殿下的人,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也没多大问题,可我们倒霉就倒霉在碰上了那个最可恨的仇人。
我是真没想到,沉疴也出现在了这里。
他跟随着昭义皇子的队伍,经过宫门,正要入宫。
那两个疯妃掀开车马门帘往外看,开怀大笑的时候,好死不死地对上了从另一道经过的他们的车驾。
等我和季衔霜把她们拉回来捂住嘴巴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的车马被截停重新盘查,所有人都被揪了出来。
沉疴本来就是个易容高手,我们易容的面目被他看穿,他一把将我和季衔霜的面具扯下。
苦心经营被当众揭发,我们被打入了大牢。
看来运气也不总在我们这一边。
过了两日,沉疴来到牢房。
火把将整个牢房照得通明光亮,他半蹲在牢门外看着我们,眼神玩味,像看自己得手猎物的猎人。
几个月前被火灼烧留在他身上的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爬虫,攀附在他的肌肤上,让他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阴翳。
“你本事挺大。”他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我冷漠地看着他。
“能将圣上医治到这种程度,倒也省了我不少心力。”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到他那道胭脂色疤痕的附近,皮肤底下,似乎有东西蠕动了一下。
季衔霜好像也注意到了,眼睛亮起来,还凑过去看。
“我这次来,是给你们带好消息来的。”沉疴稍微一侧头,控制脸边肌肉下的蠕动,继续说道。
你这灾星能有什么好消息?
“圣上宽宏大量,对你们不予治罪了。”他顿了顿,“只是,从今日起,二位便要成为药人,为我所用了。”
这人真是把为虎作伥发挥到了极致。
但我依旧是冷冷地望着他,不予任何回应,让他自己演独角戏。
他说了这几句就再也没说下去,直接对我们动了手。
两个行动敏捷,但表情呆滞的人在他的指挥下将牢门打开,架起我和季衔霜往外走,将我们关进了不同的笼子。
我看这地方倒挺眼熟,之前追药鼠的时候来过这,那几个药人药师都还在。
沉疴给我和季衔霜各喂了一条虫子。
那虫子长得像蚕,从鼻孔钻入,滑落喉间,才落进肚里。
起初,我感到全身的皮肤浮起一阵细微的刺痒,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钻心剧痛沿着经络漫开。
我五脏六腑也似被千万万剐,蛊虫在体内一边释放毒素,一边吸食-精血。
我喷-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眼前炸开密密麻麻的金星,渐渐地,一呼一吸都成了酷刑。
我四肢不受控地抽搐,拼尽全力地控制才不让自己发出惨叫,最后声音变成了气若游丝的呜咽。
蜷在笼里,冷汗直流,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一眼季衔霜了。
“你说,要是楚南星还活着,看到你这副模样,会难受很久吧。”
沉疴对我们的反应欣赏良久,似乎对蛊虫的效用十分满意。
直到他和药师被皇后派来的人传唤,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离开。
痛苦持续了很久才慢慢地停止,好在我撑住了,没被这种难受的劲折腾地昏过去。
这时再看季衔霜,他也还没昏过去。
那事情就好办了。
药鼠闻见我的血腥味跑过来找我,笼子打开,我放出了季衔霜。
这个折磨药人的地方,离护城河很近,距山海盟联络点也不远。
我几乎牺牲了这几个月以来饲养的所有的药鼠,才将这地下暗牢打通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为了躲开追兵,我和季衔霜服下护脉散,潜入护城河。
河水凉得入骨,我们两个身子又虚,心肺都不大好,憋气憋不了太久。
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只剩半口气了,好在他们及时给我们服下归元丹,这才捡回了性命。
看来,我那最后一只药鼠给他们传递信息成功了。
几个月前在山海盟据点留下的东西便是吸引药鼠的药香,还有一些归元丹。
意识昏沉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
黑马嘶鸣着急停,他迅速翻身下马,朝我这边冲过来。
他将我从属下手中接过,滚烫的掌心托住我后颈,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环住我虚软的腰肢。
他的呼唤在我耳边传来,声音浸着哽咽,又碎得颤-抖。
滚烫的呼吸一阵阵撞在我脸上,混着紊乱粗重的喘息,烫得人几乎要红了眼眶。
我很想回应他,努力张了张嘴,但有心无力。
我只好将目光转向还趴在地上的季衔霜,想说别光顾着我呀,这杏林老前辈也需你救上一救啊。
他会意,示意属下将他一并带回去。
我这才终于放心。
他掌心贴在我后心,浑厚的内力化作暖流游走经脉,驱散了冷水与毒素的寒意,也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轰然松懈,于是我放心大胆地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我们已经坐上了回蜀中的马车。
我刚一睁开眼,就看到燕云湛的脸。
他斜倚着车壁,正闭目养神,苍白的唇抿起,眼下乌青深重。
他将我枕放在自己膝头,一手抱剑胸-前,另一只手轻柔地垫在我脑后,马车偶有颠簸,头下的手掌却始终妥帖安稳。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阵动静,一下子睁开眼来。
“桑榆……”他放下剑来,像是刚从梦中惊醒。
“好久不见呀,少主。”我对他笑了笑。
忽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那蛊虫好像还留在体内。
“怎么了?”他眉头皱起,抬脚磕到长剑。
“沉疴,给我喂了条虫子。”我忍痛笑道,同时在想着如何行针把这虫子逼出来。
他两指触到我颈后,神色一变,紧接着,我脊背被他用掌力一震,那虫子被逼出体来。
我正要惊呼,燕云湛这家伙下一刻竟直接将手伸到我嘴里,从我嗓子眼里将那条虫子抠了出来!
眼看着虫子在他手里即将灰飞烟灭,下一刻,被一个声音叫住。
“手下留情!”
我起身一看,正是季衔霜。
他也在马车里,但侧卧在另一头,也不知何时醒来的,先前竟没注意到他。
燕云湛要捏死虫子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将它困在掌心,有些迟疑地望向季衔霜。
季衔霜嘿嘿一笑,说这虫子大有用处,让他手下留情。
说着,他还给自己扎了两针,把自己肚里的虫子吐了出来,又用他随身携带的葫芦装好,然后就示意燕云湛将手中的虫子递给他。
我朝燕云湛点了点头,虫子就进了季衔霜的葫芦里。
“有何用处?”我凑过去问。
“你这丫头!先前我还奇怪你这寒毒如何能压制这么久,也不早点告诉我你有一个愿意用焚天录给你疗毒的情郎……”季衔霜这话说得结巴,当着燕云湛的面,他敢说我都不敢听。
“什么情郎?你不要胡说!我可没有!”
我连忙否认三连。
“你快得了!”季衔霜用一只眼朝葫芦口里瞅那两条虫子,摆了摆手道:“我可观察了许久,这小子瞧你的那眼神……”
我连忙打断季衔霜的话:“这位可是玄明楼少主,山海盟盟主,蜀中鼎鼎有名的人物。”
“嚯!”季衔霜抬起了头。
我又给燕云湛介绍:“这位是御药监前首席,季衔霜。”
二人见了礼,回归到正题。
“焚天录至阳至刚,寒髓毒至阴至寒,本就相克,现在有了这血蚕蛊,就相当于有了一个中介和桥梁。我们可以想个法子,让这两条虫温和地寄生于血肉间,遇阳则收其炽烈,逢阴则纳其凛冽,你二人再通过阴阳调和,将这虫子用好了,既可消解烈火焚心之苦,亦可化除寒髓之毒啊!”
季衔霜摇了摇葫芦,得意笑道:“丫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这毒虫还有这好处?”我半信半疑,先前这东西可是将我们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那痛感尚未完全消散,一下子让我接受它可以疗伤的可能性,并不容易。
可我转念细思,又觉得季衔霜的这个提议不无道理。
但是,等等。
季衔霜刚才说什么?
阴阳调和……
我感觉到脸颊一阵发烫,背过燕云湛,不敢去看他。
“你臊什么,你二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回了蜀地可即刻成婚,在路上我们可以先想法子把这两条虫捣鼓好。”季衔霜对上我一张通红的脸,不给我留丝毫的情面。
“此法若当真可行,我自愿全力一试,还劳烦季前辈为此多费心力,燕某必当重谢!”燕云湛挪到我斜对面,对季衔霜拱手作揖,目光恳切。
“嘿嘿,重谢那是必须的,到时候整上几坛剑南烧春,你且陪我喝几盅!”季衔霜露出贱兮兮的表情,手抚喉头:“多少年了,那浓烈芳香的滋味犹在唇齿……”
这两小子当着我的面就把这事擅自这么定了。
季衔霜很是欣赏燕云湛的那股江湖豪情,两人渐渐聊得热络,将我晾在一旁。
我有些无言以对,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毕竟,当初我闯皇城,除了想要查清御药监血案的真相,还想搞来灵验的药方治我俩的病。
只不过御药监资料库里关键的信息被截留,摆在明面上的都是众所周知的,真相我暂时没有完全查清。
而现在活药方就摆在面前,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且季衔霜所说的阴阳调和之法我也可以想办法改换。
对,得改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