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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时也命也 ...

  •   我拿着张景纯给我的那柄伞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推开门,风雪灌进屋里来,连带着将伞面撑开飞进屋里。

      我关了门,把伞捡起来,正要收拢放好,却发现了伞中的蹊跷。

      我留心观察才看到伞柄上被人精心雕刻出一条隐藏的纵向暗槽,暗槽外侧安装了一个可以活动的木质滑片,我将那滑片轻轻推开,里面露出一寸写有字迹的折叠纸张。

      我将那信纸取出来展开,认出这是燕云湛的字迹。

      他先是斥责了我一通不与他当面辞别是何等的恶劣行为,随后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我在皇宫里的处境如何,接着说明了自己已经来到了金陵城,以及张景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为人品性都信得过,如果我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找他帮忙。

      我展信读完,把每一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夜难眠。

      苦捱到天色微明,我简单洗漱收拾一番,就去了御药监,把皇帝下一治疗阶段所用之药全部配好,时间就很快到了午时。

      今日是我两个月期限内治疗皇帝的倒数第二个疗程,至关重要。

      御药监的两个老太医跟我一起来到殿上。

      皇帝倚在靠枕上,面色如枯槁白蜡,腕脉沉细似断弦。

      我拿出犀角匣,铺开针袋。

      通天犀角引药入髓,辅以“髓海复生针”的治病法子,是老头多年的心血。

      一个多月以来,季衔霜和我又根据皇帝的身体情况进行了改良,是目前治疗血髓枯症最好的办法。

      整个治疗过程,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等到皇帝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大殿内的皇亲国戚和大臣们才总算松了口气。

      皇后轻轻捻着翡翠佛珠,双目低垂在诵经。

      诚渊皇子跪坐静候,张景纯陪他一道。

      只有那圆滚滚胖乎乎的昭义皇子心比较大,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也会在皇后和大臣的眼神暗示下,偶尔不得不装出一副关心他父皇死活的模样。

      这时,皇帝身子抖动了一下,我捻动金针破开他足跟“涌泉穴”,暗红髓液渗出,皇后佛珠骤停:“此血……”

      我解释道:“此乃髓海瘀浊,出则新生。”

      我欲借针灸引导药力沿皇帝督脉上行,诚渊皇子至榻前端奉药盏,可药还没喂进去,皇帝喉间忽涌黑血,皇后佛珠崩散满地,看她微表情,似乎想传唤人将我抓起来。

      好在诚渊皇子及时按住了欲唤禁军的宫人。

      我触到皇帝足踝温热,然后从容翻开皇帝脉案,向众人展示御药监试药记录:“黑血乃积毒,请两位太医验陛下足少阴脉象。”

      两位太医验过之后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她脸上的狠厉神色才褪-去。

      “有趣,比斗蛐蛐精彩。”昭义皇子脱口而出,就差没拍手跳脚了,因为他这番言行举止很快就被皇后用眼神瞪了回去。

      终于,皇帝吐-出最后一口瘀血,面色渐转红润。皇后抚着皇帝鬓角垂泪:“陛下洪福齐天。”

      臣子和一众皇亲国戚纷纷跪下。

      把皇帝的病情连同众人的心稳定了之后,我晚上趁着难得的空档去了一趟医典与脉案藏署,继续去翻找有关于寒髓毒与焚天录哪怕只言片语的记载。

      可即便我一目十行地翻看,面对如山似海的医书,翻到最后,仍然没有太多有用的线索,一时之间,有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我暂时将那些书放下,转而去喂我的药鼠。

      我捏着紫草喂入鼠笼,但不知这老鼠哪根筋不对,突然躁动起来,本来我的注意力也没有全部放在这老鼠身上,等感觉到我手上的药草被它吃完以后,我低头一看,它的牙齿还差点啃到我手指上来。

      旁边的笼栓不知何时被它啃出了细微裂痕,未及我反应,一道白影已窜上药柜顶层。

      这药鼠对我相当重要,我踩着书堆攀爬上去捉拿它,可我没想到这只畜生竟钻进了通风砖墙的螭吻兽首口里面去了,我赶紧跟着钻了进去,砖石缝隙渗出地底潮湿混着腐血的腥气,砖墙机关在追捕中轰然洞开,潮湿阶梯螺旋而下,药鼠“吱吱”叫了两声,我赶忙追上它去。

      药鼠暂时没看到,但我追踪它爬到地下甬道之后,在一间密室里骇然发现一具人体悬挂在药釜上方,釜中沸腾的汤雾薰着他的躯体,而他已经一动不动了。

      再一转眼,还有泡在药汤里的人,这人的脊骨被抽离出来,又单独放置在另一处琉璃药汤里;

      还有一个如动物一般被关在笼子里的人,那神情状态已然如同我饲养的药鼠无异。

      我吓得立刻缩进阴影里,很快听到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回荡在地下的牢房里。

      我不敢多看,因为大概猜到了这是哪里,只能匍匐在角落里,也不敢乱动。

      那不听话的药鼠我也不要了,得先等待时机,找机会溜出去再说。

      跑进密室深处的药鼠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叫,这小畜生这时一下子被里面眼尖的人发现,然后被人围追堵截,它闻见我的味道,这下才知道往我这边跑。

      有人猛地转向我的藏身处,我毫无意外地被发现,当下抓起药鼠就往来路跑,迸发出求生本能的所有力气,拼尽全力地逃走。

      可我身子骨本来就虚,这拼尽全力的一跑几乎要了我命,不过出人意料的,身后竟没有人追上来,而我也确实就这样跑了出来。

      我感到一阵眩晕难耐,心脏狂跳不止,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偏巧在这时寒髓毒突然发作起来。

      完了,我这条小命不会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吧。

      我迈着艰难的步伐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可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

      我回想着刚才所见的场景,那应该就是御药监拿活人试药的地方。

      之前无论如何查找档案,或是明里暗里地打听,都没有实际可靠的证据,这下被我撞见,我要死在金陵皇城的可能性又增加了几分。

      正准备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张景纯这根救命稻草出现了。

      他看到我脸色不好,过来把我扶住,我赶紧让他把我带离这里。

      “去找季衔霜……”我费力说出这几个字。

      季衔霜还在天灵阁忙活,张景纯帮我叩门,里面的人没有好脸色地打开,但是看到我这副惨样,眼神还是软了下来。

      “滚进来”。季衔霜开了门就朝里面走去,背对着我们说出这三个字。

      他给我把完脉,又给我用了针、服了药,看这一整套医治的流程,似乎他早有准备。

      我缓过气来之后,问他:“您知道我的病症?”

      他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说:“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晓了。”

      “你算准了我今日会毒发?”我瞥了一眼他的药炉子,心想不愧是医圣。

      “我是大夫,又不是算命先生,算不了那么准,但也能估计就在这几日。

      把这副药剂也喝了!”他一指药炉。

      张景纯帮我盛起汤药。

      我端起药汤来暖手,隔着水汽问他:“那我这毒,跟御药监有关系吗?”

      季衔霜眸光微动,然后垂下眼皮,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苦笑一下,把手中的汤药喝了,苦臭灼热之气从舌根灌入咽喉,直入五脏六腑。

      “我翻过御药监那些书,但太多太杂,问御药监那些人,都是守口如瓶,虽然线索很少,但我也串联起一些。”

      我缓了缓气,又慢慢地说:“陛下为求长生,服下许多丹药,为了消解其中的副作用,采用了许多偏方,才得了这血髓枯,算起来,快二十年了吧。”

      季衔霜假装自己很忙,张景纯垂眸看着炉火,两人都不做声。

      “后来,御药监想出了用活人试药的办法来治这病症,而今天,我看见了。”

      我这话说完,季衔霜和张景纯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发白且神色难看起来。

      “宫里颁布那召集天下医者来治病的诏令,只不过是表象,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减轻御药监给陛下用的真正猛药带来的副作用罢了。

      但是他们没想到,楚南星离开御药监十几年,仍然在研究治这病的法子,我如今还把它带来了,而季前辈识货,知道这方子真正管用,就让我留了下来。”

      朝廷的人打着皇后生病的幌子,召集天下医者,是近一年的事。除了一些心腹近臣和两位皇子,还有像我这样自投罗网的揭榜医者,其余人皆不知晓。

      我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饮尽,苦涩压住了寒意。

      “宫廷秘辛,不可妄议。”张景纯提醒道。

      季衔霜在天灵阁其实处于被监视的状况,张景纯的提醒不无道理。

      不过他也低估了我们的毒术——那些监视者时常被我和季衔霜毒得晕头转向,就算清醒过来也不会记得我们在天灵阁说过什么。

      “你不会被拿去试药的,我不会……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季衔霜此刻开了口,他讲话每个字之间的停顿时间都拖得有点长,似在用这种方法确保自己说话不结巴,可在我听来却更像是一句承诺和保证。

      说完这话,他就继续忙起来。

      “看来以前也发生过不少。”我忍受着寒毒的疼痛,压制住身体的恐惧,“这活人试药的法子,是您提出来的?”

      季衔霜忙碌到飞起的手脚瞬间停了下来。

      虽然明面上说御药监所有的档案我都可查证,但实际上,核心机密的存档根本就不会放在我能够着的地方;医治皇帝期间所有的药材我都可调用,但也仅限于他们所有的那些东西。

      所以今夜一定要把他们所知道的追问出来。

      “那些试药的,都是什么人?”我安抚着怀里的药鼠问道。

      季衔霜又沉默了,似乎心中有所挣-扎。

      我转而去问张景纯:“张大人身为诚渊殿下的近臣,于诸多内情想必素有了解。关于《血髓枯实验录》的完整记载,诚渊殿下想来比我掌握得更为详尽,不知能否烦请大人拨冗指点一二?”

      可我等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我自然了解常年浸淫在朝堂与权力之中的人对于任何事情和出口的言语都有谨慎的考量,很多时候沉默不语就是最好的回应。

      可如果他们一直以沉默来回应,那我就得让这些人知道我的厉害了。

      “如果二位仍然三缄其口,我现在就让我手里这只喂了剧毒药鼠跑去皇城的水源中心,再放出其它的药鼠把御药监和这天灵阁都烧了!”

      话刚说完,季衔霜眼睛亮了:“你如何能控制药鼠做到这些?”

      这老学究真是不分场合、不会看人脸色。

      现在重点不是我怎么能够控制这些药鼠,而是你要把真相告诉我,否则我就跟你玉石俱焚啊!

      但我选择了忍气吞声,决定还是先解释。

      “皇城水渠的暗闸滤网,早被我这小家伙磨出了裂隙。”

      藏在我怀中的那只眼瞳赤红的药鼠窜上我肩头。

      “如果你们一直不肯说出真相,我就让它和我喂养的其他药鼠叼着腊封的毒丸顺着引水龙脉游过去,那毒遇水即化,只需要两个时辰,整个宫城的水井都会被毒素浸染。”

      “至于御药监那些漂亮的檀木药柜……张大人应当比我清楚,为防虫蛀刷了多少层桐油?御药监改良的通风井设计的确精妙,足够让这些小家伙背上的碧磷粉,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把整座天灵阁烧成琉璃灯笼!”

      季衔霜听完之后,像个老顽童一样忍不住拍手赞叹起来。

      我颇觉无奈,又怒从中来,但这些情绪都被我压制下去。

      “你不能这么做。”张景纯站起身来,耐心地劝慰。

      我反问:“可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温言道:“两个月之期转瞬即至,我心中亦十分清楚,当初你揭下皇榜踏入皇城,本就怀揣着未竟之志。可那些你想要的档案与珍贵药材,皆被皇后悉数扣押,如今又横生这许多阻碍。实不相瞒,此事内情我所知有限。不过,诚渊殿下或许知晓其中端倪,我愿代你前去求情问询,天无绝人之路,总会寻得破局之法,还望你暂且按捺心绪,莫要因焦急行事莽撞。再者,念及燕云湛与你的情谊,我也会竭尽全力周旋相助,你大可宽心。”

      好,明确了张景纯的思路。

      现在来听听季衔霜的说法。

      季衔霜其实更好争取,但他现在的关注有点偏,我极其费劲地把他的注意力纠正过来,话题才又转到寒髓毒和血髓枯上来。

      “是,御药监的确拿人做过不少‘活体药引’,而且,我当年也有参与。”季衔霜低着头说,陷入了回忆,神情有些恍惚。

      我狠下心来继续追问:“那一开始提议用活人试药的,是您,还是楚南星?”

      我屏住了呼吸,在等一个确定的答案。

      “都不是……”

      季衔霜说完这三个字,渐渐地忽然浑身发颤起来,他抱住自己的头颅,神色痛苦,痴态尽显,然后开始自言自语地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我不再追问,过去安抚他,手反而被他抓住,怎么也抽不开。

      “这毒,是我做出来的……”他双眼都是红色血丝。

      我知道他指的这毒便是寒髓毒,我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有法子解吗?”

      他垂下眼眸,放开了我的手。

      唉,罢了,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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