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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进御药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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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养了七天才逐渐好转,燕云湛事务缠身,仍陪了我多日才终于离去,走之前硬是塞派了些人过来照顾,我制造了许多机会才将他们全部甩开。
燕云湛觉得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或许吧,但是再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皇后若是因此病而离世,或者被他人先我一步医治好,我都很难再有机会入得御药监了。
我留下一封信给燕云湛:
“一人之力虽微末如萤,然志之所向,必烛照幽微。今决计赴金陵皇城,非一时之孟浪,实乃深思熟虑之果。世事如棋,良机难再;若待万全而后行,终无起步之期。人生譬如朝露,岂容蹉跎?此去纵非万全之策,却乃千载难逢之机。
自蒙君以焚天录疗毒,两载春秋所受之苦,桑榆铭感五内,未尝或忘。御药监中藏有先师遗秘,亦含解厄良方。今借君令符一用,暗网助力,若得全身而返,万语千言,届时再秉心详谈;倘遭不测,亦望君珍重余年,莫为我悲。”
我备足盘缠,又弄来路引,然后带着苍梧令,独自前往金陵皇城。
燕云湛再厉害,蜀中还是有他的势力覆盖不到的地方。
我一路上不断易容换装,出了蜀地,又换乘船只顺江东下,将近两月,我终于抵达金陵。
在金陵城,我先寻到了山海盟的联络点,留下了一些东西,让他们帮我保管好。
燕云湛应该是真的把我留给他的那封信看进去了,没有再让他的手下把我留住。反倒对我说,有任何需要之处,可尽管联系他们。
我在客栈里歇了一-夜,就去皇城揭了榜。
蜀中的草木清气似乎还在身边缠绕,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置身金陵皇城。贡香混着玄武湖的水腥气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凝成细针,刺得我蛰伏的旧疾又开始蠢蠢欲动。
骤起的喧哗惊飞檐下的鸽子,皇榜被侍卫收起,宫人宣告:“悬壶者揭榜入宫,赏千金,封杏林侯。”
我对这句宣告给世人的虚言充耳不闻,捧着皇榜径直入了深宫。
宫闱深处,金丝帘幕低垂,皇后病榻笼在一片昏暗中。
“你就是那揭皇榜的医女?”大殿左侧一个穿孔雀蓝锦袍的男子忽然开口问我话。
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被身后的老臣拽住衣袖。
这人年纪不大,五官生得端正,腰间玉带勒出他肚间圆滚滚一圈弧度。他应该是昭义皇子。
大殿右侧烛光里站着个鸦青色袍子的青年,烛火勾出他侧脸的清峻轮廓,生得一副清贵的骨相。见我们进殿,他转身看过来,眸光深邃,含-着几分笑。这位大概就是诚渊皇子了。
在诚渊皇子身侧,站着一位年轻的臣僚,他身着一袭雪青锦袍,眉目如画,玉质清辉,神情却让人探不清深浅,走进之后,我察觉到他盯着我的目光十分慎重且关切。他难道就是燕云湛那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我捧着皇榜跪在大殿之上,听着宫人用严肃和略显哀情的声音陈述了一番皇后的病症细节。
我膝下寒意渗骨,却抵不过耳边宫人诵念“血枯髓”三字时的冷意。
宫人的声音如冰棱坠地,一字一句砸进我耳中:“髓枯如朽木,血竭似涸泽……”
殿外风声呜咽,似怨人低泣。
我盯着面前的砖上雕花,不敢漏听一字。
七年前的雨夜,老头在烛下写《髓元论》的情景!五年前药柜深处锁着的、浸泡在药液里的动物脊骨!还有他第一次肯定我做的药方时说的那句“待你见到真正的枯木逢春……”
此刻都化作细针扎进我心里!
“医女有何良策,现可在御前陈述。”宫人的尖细的嗓音将我思绪割裂。
我深深呼吸一口气,将老头手札里记载的“髓血置换”之法裹上《千金方》的壳子娓娓道来。
太医将我所说记录在册,偶尔顿住落笔,向我询问其中细节。
宫人捧着药方疾步离去,等了不多时,便得到他们对我药方的肯定,我这才被宫人带到皇后病榻近前。
纱幔掀起,带起的风里扬来一股腐血味。
我骇然发现,本该缠绵病榻的皇后,竟在床沿好端端地坐着!
她的身影映着烛火,面色虽白却眸光如刃。
而龙榻上蜷缩的帝王,则形如槁木,脖颈处的青紫脉络以一种恐怖的形态蔓延开来。
“医女可近前为陛下诊断。”皇后轻抚过帝王枯槁的面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得到皇后娘娘的授意,我才敢慢慢走上前去,然后搭上皇帝腕脉,发现皇帝腕间的跳动有着不同寻常的滞涩感。
“民女斗胆,请为陛下行针渡穴。”我伏在地上请求。
皇后略作迟疑,却还是恩准了。
金针没入风府穴,帝王青灰的皮肤下逐渐鼓起奇怪的纹理。
我将皇帝血珠导出,放在烛光下端看,发现本该凝成暗红色的帝王血,竟显出腐尸才有的靛青晕。
“如何了?可有什么法子医治?”皇后冷声道。
“有法子,但请娘娘恩准两月光阴。”我以额触地,说出恳请。
我用余光看见,皇后起身望了一眼大殿上的众人,随后端药拂袖,说道:“准。”
我就这样进了御药监。
但我很清楚,他们既然把皇帝病重的真相套了皇后病重的壳子昭示天下,在把医者钓过来之后,又将真实情况展现给我们看,那即便是治好了皇帝,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得想想办法。
我先找到上那个肯定我药方的太医。在此之前,我已经打听得他名叫季衔霜。他本是御药监首席,后来被贬了职,现在挂个“掌寰宇阴阳太医博士”的虚职,名头听起来很是响亮,但没什么实权,可是颇受人尊敬,却又是敬而远之的那种。
只因这人是个医痴,对药理研究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以至通情达理方面稍有欠缺。
这一日,我去天灵阁找他,巧了,他也在等我。
我进了他的药房,如同钻进了他的被窝。
药香混着他估计十天半个月没有洗过澡的体香,那味道让我泫然欲泣。
他的屋子里放满了各种珍稀药材和用来试药的小动物,我抬脚小心地避过一笼药鼠,就在药堆和医典里看到一个不修边幅、裹着发黄苎麻短褐的糙汉。
我前去向他行礼:“医女顾桑榆拜见季大夫。”
他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并不看我,直到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忙完才搭理我:“你……那药方……我我……看了。”
“还请前辈指教。”我连忙说。
“缺……了些东西,套……的壳子……不对……”
我上前进一步询问,他磕绊却耐心地给我讲解了许多。
一讲到药学医理,他便逐渐陷入自己医学的世界,诸多艰深晦涩的词咬得相当清楚,许多段长难语句说得愈发顺畅。
那种出自他本心的率真与热忱令人动容。
我们一直长谈至深夜,最后他问我师父是谁,我不打算隐瞒他,于是拿出那半枚玉佩,还说了老头的名字:“楚南星”。
他浑浊的眼睛忽然出现一丝光彩。
“可是……御药监首席……楚南星?”他确认道。
“正是。”我恭敬地回答。
他很是激动,说与老头有旧交,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见到老友的徒弟。
于是我趁机抱住了他这条大-腿。
后来的半个月里,他都与我一起完善那药方,我尝试着用他最好接受的方式与他进行沟通治疗方案,磨合了半个月,倒也逐渐有了些默契。
我们把治疗方案制定出来,配合针灸做了几个疗程,一直到腊月,才将皇帝所受疾苦减轻几分。
但若说要彻底治愈,似乎又很难看到希望。
对此,季衔霜叫我放宽心,还跟我说了医者三不医的道理:“一则不(难)医己身之疾,二则不逆天命之终,三则不渡执妄之人。”
这同样的一番话,老头也跟我说过。
他或许不知道,如果我不把皇帝治好,要被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他对我说的这番劝慰的话,那么,皇上只可能属于这三不医的“天命将终”之人,也就是说,不管我们医术如何高明,再怎么精心研制药方,也不可能将皇帝治愈。
医者可以治疗疾病,但是治不了死亡。
这段时日以来,先是昭义皇子私底下把我拉去问皇帝的病情,关心我多久能治好皇帝的病。
再是诚渊皇子派人来打听皇帝的详细病情。
这不,那被派来打听病情的人这天来了。
我当时正在饲喂药鼠,季衔霜还在跟我谈论着以活体试药的话题,他在这个话题上有着千奇百怪的见解,诸如关于试药时辰的执念、对试药载体的诡谲认知,以及对动物试药的疯癫理论,都叫我大开眼界。
我想故意逗一下这个医痴,便随口问他:拿动物试药和活人试药有什么区别,御药监可曾拿活人试过药?
结果,这个话题好像触碰到了他的某种逆鳞,我被他赶了出来。
我拉开阁门,飞雪挟着寒气撞进肺腑,冷香剐得我喉头发甜,浸在骨髓里的寒意又开始袭来。
我扣在门环上的双手冻得发青,身后传来季衔霜的催促,他叫我赶紧走,今天都不想再见到我,我却还在贪看金陵皇城浸在鹅毛雪絮里的模样。
呵出的白雾凝成霜花挂在睫毛上,同季衔霜告了别,我把天灵阁的门关上。
一转身,就见百步外石青色宫道上已浮起一袭雪青衣袍。
那人执伞踏着碎琼乱玉款步而来,脊背笔直如青松,行止间似携流云……
光看他那气质便能知来者是何人。
我把双手揣在袖中,从容地迎上去。
伞沿抬起寸许,显出他清癯形相与隽爽风姿。
张景纯玉冠上还沾了新雪,雪青广袖也被风灌得鼓起。他收了伞,在廊下与我并肩而行。
我先问他:“张大人此番前来,可是为诚渊殿下询问治疗进展?”
“顾大夫聪慧。”他微笑回答,面上笑容宛若冷玉浸过温酒,既有对待女子的宽厚和温柔,又有恰到好处的冷冽与疏离。
“我们每次治疗完一个阶段就会向御药监汇报,诚渊殿下为何派你来单独问我?”我背着手,顿住了脚步,转身反问。
“去御药监询问只能知其然。”石青色伞骨在他手里轻旋半圈,簌簌雪沫扑在他雪青袍角,“只有询问顾大夫才能知其所以然。”
“诚渊殿下是想了解病情,还是病因?”我向他确认。
“病因。”他倒是坦诚。
我说:“早年间有医者探不明陛下病情,又急于求成,用错过药,致使圣体虚衰,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许多具体情况我不好直接对宫廷里的任何人言说,在剩下的有限时间内,我还得想办法救人与自救。
而昭义皇子和诚渊皇子哪一边更可靠呢?
我一个医女也判断不出来。
这天寒地冻的,我只想赶紧回自己的住处烤火取暖。
“顾大夫可知,御药监驳回了诚渊殿下想要为陛下以身试药的请求?”他加快了脚步,跟上了我。
皇帝如今身体衰弱,许多重要猛药不能直接用,而血髓枯这种病症可以让直系血亲以身试药来验证药理药效,有人曾向御药监提请过,但他们不置可否。
“‘亲有疾,药先尝’,诚渊殿下的确是至孝之人。”我随口敷衍了两句,疾行的脚步却没停下。
走出了廊桥,我们行至御药监别院,他重新将伞撑起。
“御药监之所以将诚渊殿下的请求驳回,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种无需使用血亲之人来试药的方子,”他把伞遮盖在我的头顶上,言辞恳切,又带着些沉重和警告的意味:“如果使用特殊蛊虫的话,拿那些治疗陛下失败的医者来试药,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点意思了。
“到时候两个月期限一到,他们不会给你任何宽容。”
他这话比皇城此刻的风雪还要凛冽。
身为医者,我自知被拿去试药,并不比剜眼剖心好受多少。
但此刻能够提前知道自己的下场,我反而少了一些顾忌和畏惧。
“血髓枯乃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我走到一株枯梅前,向他点明,“如春雪压折的梅枝,看似败于凛冬,实则腐根早埋在三伏天的暴雨里。”
我把皇帝病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隐晦地告诉了他。
“受教了。”他伞面一直朝我多倾斜几分,这时积的雪多了,雪片纷扬尽数落在他右肩。
“那,张大人,我就先告辞了。”这种风雪天实在让人不好受,我得赶紧回去烤火了。
“顾大夫若是畏寒……”他在后面追了几步,将手里的伞递给我,“诚渊亲王府可为你抵挡天寒。”
我想了想,把伞接了过来:“那便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