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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九叶重楼 ...

  •   三日后,我守孝期满。

      我将身上那件破旧的麻衣投入火盆之中,看着火焰将它一点点吞噬,直至化为灰烬。

      我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来到供奉着老头灵位的地方,燃起香烛,祭告于他。

      如往常一般,我来到医馆,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坐诊。

      可这日,一个形迹古怪的人闯了进来。

      按照行诊惯例,我和声问他:“公子,您哪里不舒服?”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整宿整宿睡不着,总想拿刀划开活物的喉管,听那咕噜声。”

      听到这话,我意识到,又碰上一个变-态的病人。

      我在脑海中迅速回溯这两年来看过的病人,确定从未见过他。那他会是谁?难道是某个病人的家属?跑来医馆闹事,故意找我麻烦?我暗自思忖,虽说我一直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可这世上疑难杂症众多,偶尔碰上些个医闹,倒也实属正常。

      我不想让这个狂徒惊扰到其他病人,于是悄悄侧身,向身旁的药童暗示,让他先将其他病人送出门去。又悄悄对另一个小药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报官。

      我强装镇定:“公子应是心悸气短。”说话间,我仔细打量他。

      “那你想怎么治?”他挑衅看着我。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腕脉,察觉到虚浮的脉象竟突然凝实如铁。

      这分明是习武之人刻意压制的内息。

      “公子这症状多久了?还请伸出舌苔,让我看看。”我不动声色,继续探寻。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盯着我,脸上挂着冷笑。

      “不妨开点药试试,调养调养就好。”我转身佯装去写药方,目光落在桌上的镜面,发现他耳后有一线不太自然的褶皱。

      “公子可知猎物的喉管一般如何割裂最好?”我蘸着墨,在病历簿上写着脉案,把话题引到他一开始提起的地方。

      “愿闻其详。”他朝我走过来,神色冷凝。

      我伸出笔尖,轻轻点向他脖颈软骨下方:“斜切入气管,既能听到咕噜声,又能让猎物活够半盏茶时间。”

      “那不妨先拿你……”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瞅准时机,用藏在笔尖里沾过麻沸散的银针猝然刺中他,然后一把扯下他耳后的薄皮。

      人皮面具撕开的刹那,一道胭脂色疤痕赫然出现在他下颌。

      “果然是你!”我又惊又怒,等这一刻,已经两年多了。

      我抄起一旁的药碾,用力砸向医馆的机关枢纽,药柜轰然翻转,牛毛针如暴雨般喷射向他。

      他反应极快,手中长刀挥舞,劈开毒针阵,恶狠狠道:“两年前没能送你们师徒团聚,但现在也不迟。”

      他刀法凌厉,的确厉害,但这两年来,我的飞针技艺也在不断精进。

      纵使他再强大,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他躲开了大部分飞针,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刺中。

      趁他脚步微滞,我立刻用药杵抵住药柜机括,启动下一轮机关。

      他迅速调整气息,脚步不停,一步步逼近,手中刀锋猛然斩落。

      我提前屏息,拉动机关绳索,随着一声闷响,医馆顶梁悬着的麻沸散药包炸开,白雾瞬间弥漫开来。

      “雕虫小技!”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寒芒直逼我咽喉。

      两年了还如此轻敌,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仰面后翻,撞开身后药柜,藏在其中的淬毒骨针激射向他。

      他反应迅速,旋身挥刀将毒针尽数击落。

      但大量麻沸散的吸入,还是让他渐渐开始发昏。

      眼看着他脚步不稳,我摸到火折子,引燃一旁的药酒,药酒坛应声而碎,泼溅的酒液沾上他的衣襟。

      我又砸碎罐子,点燃倒出来的黑油和火药,火苗沿着他身躯蹿起,他终于开始慌乱。

      在轰然爆响中,我撞破后窗,滚入院落。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瓦片碎裂声,他带着满身火焰破顶而出,手中刀刃朝我飞来。

      眼看刀刃就要刺中我心口,一柄长剑将这杀招生生截在半空,燕云湛出现了。

      “师哥……”沉疴看着燕云湛,艰难说出这两个字。

      听到这称呼,我瞬间呆愣住。

      衙门的差役们匆匆赶来,沉疴却拼力而逃了。

      我眼睁睁看着仇人消失在视野,却无能为力。

      医馆已成断壁残垣,和两年前老头遇害时的惨状如出一辙。

      燕云湛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他蹲下身来握住我的肩头,安慰的话到了嘴边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陪着我,然后帮我清理废墟。

      我既没心情理会他,也没有理由责怪他。

      众人齐心协力扑灭了医馆的大火之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地窖。这里存放着燕云湛这两年来送我的珍宝,我慢慢地翻找着,拿出一部分遣散了药童;又将剩下的一部分兑换成盘缠;还有一部分,我打算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我决定离开碧梧城了。

      可燕云湛却要跟着我。

      我住进客栈,他就住隔壁;我准备出城,他早早地牵马等在城门口;我买了一匹马,却因为从未骑过而犯难,他立刻凑上来说“我教你”。

      我没拒绝,任由他教了我三天。

      本想着学会骑马后,便能策马离去,可毕竟刚学会,我根本不敢骑得太快,怕一个不小心就坠马受伤。

      果不其然,没跑多远,就被他轻松追上。

      “堂堂玄明楼少主、山海盟盟主,就没有正经事要忙吗?天天跟着我算怎么回事。”我勒住了马生气地说。

      他不紧不慢地靠近,和声道:“你现在,可愿听我解释了?”

      “怎敢劳烦少主纡尊降贵。”我又催促马匹快步朝前走。

      “还在气头?”他高头大马将我去路拦住。

      既然摆脱不开,我只好下了马听他有何说辞。

      此时正值初秋,林间景色如画,枫叶已有一半染上了鲜艳的红色,溪水沿着蜿蜒的河道潺潺流淌。

      我走到溪边,蹲身捧起清凉的水,濯手洗面。

      待擦去脸上的水珠时,我望见水中燕云湛的身影。

      “这次沉疴逃走,可没人保他,是你作为师哥的下不了手,可见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是骗人的。”我望着他水中倒影说。

      “你我相识两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他苦涩一笑。

      我没什么底气地回了句:“病理易知,人心难测。”

      他却委屈了:“顾大夫这双平日里洞若观火的杏眼,怎么如今蒙了雾?”

      我说:“你当时分明有机会杀他,而且,你们是师兄弟,两年来你却只字未提。”

      他沉默片刻,然后才说:“他修的是‘血蚕诀’,如果当时在医馆我一剑将他刺死,寄生在他体内的活蛊就会失控,到时候,医馆所在的那一整条街巷都不会幸免。我知道你绝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先前几次我与他交手,都是因为对此有所顾忌,即便有两次生擒了他,也都被朝廷的人干涉,给救走了。”

      我狐疑地望着他:“为何不早说?”

      “你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只好等你先消消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懒懒抬手拨开额前一绺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我找补:“谁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云湛凑近半尺,温柔一笑,然后趁我不备拽走我腰间的糖罐:“那药就是,我千里迢迢从金陵给你带来的这罐梅子糖。”

      我跑过去跳起来夺:“难怪你能登上盟主之位,这耍剑的高超技艺,还有拿捏人心的厉害本事,都堪称一绝,二者并驾齐驱,无人能及!”

      他把糖罐举高,不肯给我,却还在解释:“沉疴早被逐出师门,也算不得我同门师弟了。”

      我直言:“可你不也曾亲手弑师么?”

      他忽然就顿住,也不逗弄我了,拿着糖罐的手垂了下来,就这么沉默了。

      “你师父……”我犹豫再三,还是试探性地问出了口。

      于是我们决定坐下来好好聊聊。

      夜色漫过枫林,燕云湛抬脚踢散青石边的枯枝,火星子迸溅开来。

      他屈膝坐在火堆旁,用竹枝串了一条鱼在火上烤。

      “是我害的。”他说得平静,神色坦然。

      “我此刻才明白,你为何一直对我再三回避。”

      “什么?”我感到疑惑,又觉得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你敬爱自己的师父,为他守孝二十七个月,而我却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你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有些落寞。

      “那你能跟我说说其中缘由吗?”我想了想,与其轻信江湖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不如听他亲口讲一讲这件让他在江湖中备受诟病的事情。

      他沉默盯着火堆,良久才道:“我师父,萧天阙,是个孤傲如霜,却心怀苍生的人。他对弟子严苛又护短,当年分别以‘’与‘血蚕诀’这两门绝学传授我和沉疴。”

      “护短?那他是比较护你还是护沉疴?”我忍不住追问。

      “我。”他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既有苦涩,又满是追忆。

      “三年前,沉疴被逐出师门。后来,我秉承师命去碧梧城寻找那半部血蚕诀,就是怕被沉疴抢先得到,用这邪功危害江湖。他怀恨在心,先是回师门假意认错,然后重伤了师父……”他声音渐沉,看起来很是自责。

      “早在这之前,他就背着师父向朝廷交了投名状,手底下也养了不少死士。为了加强血蚕诀的功法,他求得苗疆蛊术,以活体炼蛊,害了不少无辜之人。朝廷势力庞大,难以对抗,这些年,我虽收服了唐门外堂和青城剑宗,用唐门霹雳雷火弹炸开明月峡盐道,拿苗疆毒蛊逼退岷江蛟龙帮,借得沧溟阁传讯网收集天下消息,在维护蜀中百姓不受朝廷欺压盘剥上做得还算差强人意。可是,唯独在对付沉疴这件事情上,几次三番,都是功亏一篑!”

      他继续说:“两年前,沉疴暗害我,师父用‘血蚕涅槃’救了我一命,自己却生不如死……那时他实在痛苦,于是求我……”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我第一次看见他这般黯淡悲伤的神情,心中不免难过。

      “……给他个痛快,他那时的样子……我……”燕云湛垂下头去,整个人都被悲伤笼罩。

      “我下不去手,但师父一再哀求……我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然后用烈焰将他尸身焚毁……”他再也说不下去。

      柴火炸开,声响惊起林中飞鸟。

      我走过去轻拍他的背,从药囊里拈起半片枯黄的药草:“你可识得此物?”

      “这是,九叶重楼?”他抬头,眼中还残留着悲伤和疑惑。

      “九叶重楼生于百丈崖缝,百年才得七叶,可若遇雷火焚山,先前的所有都会化为乌有。”

      他垂眸不语。

      “可正是雷火催出了九叶重楼的第八片叶。”我拿药草点在他眉心,“而且,九叶重楼真正的妙处,在于它断根三年后,会从灰烬里冒出第九叶。”

      月光劈开云层,照亮他眼里震颤的波光。

      “所以,燕少主……燕盟主!你所有竭尽全力做的事情,都不会白费,都是作数的。”

      “可若永远等不来第九叶呢?”

      “那便尽人事,听天命。”

      初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燕云湛把烤好的吃食给我,然后灭掉篝火。

      我们并肩走到马匹旁,翻身上马,在月光下并辔而行。

      马蹄踏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和着夜风吹过树林的簌簌声。

      “真的不再回碧梧城了?”燕云湛调转马头,侧过身来道。

      “嗯。”我轻轻点头,吃着烤肉。

      不得不说他这手艺比我好太多。

      “那你打算去哪儿?”他焦急问道。

      “先去京城看看。”我不假思索。

      燕云湛闻言,轻轻踢了踢马腹,快我一步,停在前方拦住我的去路。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

      我从怀里拿出那半块老头死前交给我的玉玦,月光洒在其上,泛出温润光泽。

      “当年老头跟我说了一句‘十五年前御药监’,虽然这两年我没能帮他报仇,但我要弄清楚他这句遗言的含义,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事情我会帮你查清楚,但你若要孤身上京,我绝不放你离开!”燕云湛斩钉截铁道。

      “少主这是要将我永远禁锢在蜀中?”我有些无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

      “顾桑榆,你应当明白,京城不是棋盘,单凭一粒棋子破不了珍珑。”

      说着,他直接下了马,快步走到我马前,紧紧压住我马上缰绳:“你师父医毒双修,又是唐门破格增收的内门弟子,不到三十岁便做了皇城御药监主事,何等惊才绝艳。但当年御药监血案发生后,他被朝廷逼走,被江湖追杀,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复杂,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你若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我可以帮你,但你绝不能独自去做傻事。”

      夜风呼啸着吹来,我打了个寒颤,浑身寒意上涌:“你知其中内情?”

      “我知晓一二,却不知全貌,但我可以帮你一起查明真相。”

      我也下了马,坦诚说出自己另一层想法:“我自知无权无势,也没有任何门路,即便孤身一人安然到达京城,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但是,燕云湛,火可焚天,亦可焚心。我是想活下去,却也不愿看你受反噬之苦,我想要找到药方,救你我苦厄。老头留下的医典里,虽记载了一些药方,但是并不完整,具体的诊疗实录全在皇城御药监。这些年来我同老头以身试药,也做过无数次药方的推敲,可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皇后身染重症,圣上忧心如焚。皇帝已诏令天下,能治此症之医者,不问出身贵贱,皆可入宫为后疗疾,宫中所有医典皆可查阅,所需药材皆由皇宫供应。所以,我想以为皇后医疾之名,进御药监。”

      “你疯了!”燕云湛欺身逼近:“此番诏令看似圣恩浩荡,实则是步步惊心的修罗场!那些医者明里是为皇后疗疾,暗中却如履薄冰。就算你医术再高明,也难保万无一失,若有个闪失,我……”

      冷风吹过,我一个喷嚏差点打到燕云湛脸上,紧接着就不受控制地咳起来。

      完了,恐怕是着凉染上风寒了。

      燕云湛将我凌空抱起,放在自己马背上,跨坐在我身后。

      “先回去再说。”他收了缰绳,我被嵌入怀中。

      他倏地勒转马头,衣裳垂云蔽日,把我与他一起笼罩在温暖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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