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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两年交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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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逐渐回过神来。
心肺间涌起一阵强烈的痛楚,让我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扶着密道的墙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一直流。
这一路,走得极慢极难,我走了好久,才看到天光。
走出密道,来到城外,我忽然有一种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感觉。
我很想回去,回碧梧城,回医馆。
但看到手中的玉玦和腕间的长命缕,我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迷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转头一看,是燕云湛。
他身上又多了几道伤痕,还留着干涸的血渍。
我把脸上的泪痕擦干,警惕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顿住脚步,面色肃然。
我摇了摇头,六神无主地往前走。
燕云湛没再说话,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我身后作响,陪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怎么也甩不掉。
“今日,你没去采药?”他又试探着问,声音比林间的水流和风声还轻。
我盯着鞋尖的枯叶,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医馆的梅子糖……还没吃完。”
“你要去哪?”燕云湛拽住我的肘弯。
“去寻个不用喝还魂汤的地方。”我胡乱回答。
“那你跟我走。”他解下披风为我披上,带着我走到他林中栓马的地方。
燕云湛先跨上马,然后将我拉到他身后,一路纵马前行。
“去哪?”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他。
他没有回答,只将牵着缰绳的手腾出来一只,把我往他后背扯紧,我踉跄撞上他后背,贴到他血迹硬结的衣衫。
他带着我来到一间客栈,我一边防备一边观察他要做什么。
燕云湛没有带我上客房,连店小二和掌柜都直接略过,径直穿过后院和偏门,来到一座地宫。
我看到两个字:玄明。
又看见他跟几个影卫交谈一番。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将发间的银簪拔了下来,指着他问。
“你且安心。”他握住簪尾,语气轻柔,“这里是碧梧城外玄明楼的据点。”
他将我带到一处软榻,我心生怀疑,屈膝欲踢。
“再乱动。”他把我按住,拿过一件狐裘将我裹住。
“玄明楼已得到消息,你现在哪里都先不要去。”
再睁眼时,漏刻水钟显示已过十个时辰,安神香的烟气还未散尽。
我蜷在铺着柔软皮毛的软榻上,望着漏刻发怔。
我仔细闻了那安神香的味道,发现其中有几味我熟悉的药香。
燕云湛不会把我迷晕了吧?我心中涌起不好的念头,赶紧查验身上是否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还好还好。
忽闻青玉珠帘轻响,我支起半颓的身子,见燕云湛提着食盒踏撩起珠帘进来,壁龛里的长明灯微颤,在他青灰色衣衫上投下淡淡光影。
“醒得正好。”他端出药汤。
“多谢,我自己来。”我接过玉匙。
我指尖暗藏的银针在碗底掠过,待确认无毒,我才将药汤饮尽。
“至于对我处处防备吗?”他话里带着些无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可信?”
我攥紧药碗,低垂着眼不敢看他。
看来我这验毒的手法还得多练练,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他看了出来。
他低笑一声靠回椅榻:“不过,你信‘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总没错。”
“这安神香是怎么回事?”我捧起香炉细嗅。
“之前在你住处给我用过,助眠效果不错,我就带了点回来。”他厚脸皮道。
珠帘再动时,两名垂髫侍女捧着食案走来。
蟹酿橙、莲花鸡签、蟹粉狮子头、蜜煎雕花。
我望着四色珍馐,口舌已有些酸涩潮意,腹中像被千万条蛊虫啃噬。虽已有所控制,但我的手却不自觉地伸向筷子。
手边的筷子被燕云湛抄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将每道菜都试吃了一遍。
他手腕一转,把筷子交到我手里。
只见他腮帮子轻动,优雅咽下食物,然后抬眼对我一笑。
“替你试过毒了。”他将菜轻轻推到我面前,“吃吧,蟹肉凉了便腥。”
我吃完东西,去翻找那半枚玉玦,可是并未见到。
燕云湛从怀里拿出半块玉玦,正是前日老头在医馆塞进我掌心的那枚。
“那日医馆,”我攥紧玉玦,恍惚间又见老头身死的模样,“冲进来一群杀手,其中有一个,墨绿色劲衣,胭脂色疤痕。”
“我知晓那人。”他正色道。
我想起前日在林中见到燕云湛时候,他也是一身战损的模样。
“你与他交过手?”
燕云湛点头。
“他是玄明楼的仇敌?”我靠近问道。
“是叛徒。”他冷冷地说。
“可他为什么要杀老头?”我紧紧攥着半块蟠龙玉玦,回想着老头的生平。
燕云湛沉默片刻,问道:“他可曾与馆主说过什么?”
我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想到那句带着血腥气的“终于找到你了”。
“这件事玄明楼会处理。”燕云湛握住腰间的佩剑道。
我怔怔望着他。
“本就是我门中事务,只是恰好与你有关。”他解释道。
我对燕云湛说,想回碧梧城。
他陪我一道。
回到医馆以后,我发现这里已经被烧毁。
燕云湛带人帮我刨了半天,街坊邻里和官府的人也过来帮忙,我才终于找到老头的焦尸。
“我帮你。”燕云湛想帮我抬尸。
“我来吧。”我把老头的尸身放到裹尸布里,将其放到那口他很早之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里。
我为老头入了殓。
老头下葬那天,碧梧城很多人都来送行。
我摸着老头新刻的墓碑,才意识到我没有父亲了。
在服丧期间,我在碧梧城找地方重开了医馆。
杀害老头并放火烧医馆的凶手名字叫做“沉疴”,如今被官府和玄明楼黑白两道通缉,我也时常向燕云湛打听消息。
后来两年多的时间里,燕云湛依然马不停蹄奔波江湖,经常带着一身伤来找我治疗,每次都留下贵重的东西,我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收下,或变卖购进药材,或压箱底存放珍藏。
守孝期将满的时候,我们也有了二十七个月的交情。
这一日,我寒髓毒又要发作,他带着一罐梅子糖来看我。
寒髓毒发作时我蜷在药柜角落,因为白日里看了太多的病人,我自己忘了吃药,此刻已经没有力气,也动不了一点了。
“毒发还藏角落,等着给药鼠当冰棺?”
他将我横抱而起放到榻上,催动焚天录为我疗毒。
随后,我向他打听起沉疴的最新消息。
我很是困惑,两年多以来,为何黑白两道通缉都没能使这恶人伏诛。
“正要与你说这件事。”他说着,拆开那罐密封的梅子糖,自己先吃了一粒,倒出两粒递给我。
“这两年多以来,我曾数次与沉疴交手,几次擒他都被人保下来。”
他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将药碗递给我,自己沏了杯茶,然后将茶水豪饮而下。
“保下他的,是什么人?”我裹紧了被子。
“朝廷的人。”茶杯被他重重放在桌上。
手中的汤药我忽然有些喝不下去。
“他投效了朝廷的势力,官府近日把他的通缉令都撤销了。”燕云湛解释道。
我紧紧攥住被角,只觉得身体的温热渐渐流失。
“不过你放心,就算官府不管,我也绝不放过他。”
燕云湛周身焚天录的炎气尚未完全消退,眼中似有火光。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这些年,我将楼中叛徒一一拔除,也在江湖上构建起自己的势力,不单单是为自己,也为给你讨回个公道。”
平日里,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浪-荡不羁的样子,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倒让我有些不太习惯。
“你说,杀手杀人,是为黄金万两,国恨家仇,还是想青史留名呢?”这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许久,我很想听听面前这个货真价实的杀手的真实想法。
另外,这两年多来,我把那老头残留的遗物翻了个底朝天,又借助燕云湛的情报网四处打探消息,可关于沉疴杀老头的完整动机,仍然拼凑不出全貌。
沉疴这杀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燕云湛擦拭着他那柄寒光闪闪的佩剑,闻言,头也不抬:“别人我不清楚,但我燕云湛剑下的亡魂,从来只分该不该死。”
啧,这家伙又开始装了。
思索片刻,我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的疑惑:“朝堂那些人,当真能容得下玄明楼?”
燕云湛擦剑的动作不停,冷笑道:“鹰犬想借我们的刀,文臣怕我们的剑。他们各怀鬼胎,却又都对玄明楼有所忌惮。”
“可千军万马踏来,任你武功盖世,又能如何招架?”
燕云湛还剑入鞘:“我玄明楼最擅长的,就是让那些身着官袍的人,主动求着与我们谈条件。他们需要我们,自然会有所妥协。”
我的目光扫向他腰间那块令牌。
如今的他,已然能够挑起玄明楼的风雨。
他父亲是名震江湖的剑术宗师,当年一手三清剑诀威震山河;他母亲的千机变更是一匣惊九州。可这样两位江湖传奇,怎的没给他多生几个兄弟姐妹,与他一起并肩作战、斩风破浪呢?
这般想着,我脱口而出:“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帮你?”
燕云湛一顿,“兄弟嘛,倒是有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过他跑去金陵做官了。”然后狡猾一笑:“顾大夫这是嫌我独苗单薄?不如你来当我的伴?生同衾死同穴的那种。”
我顿时懊悔不已,果然不经大脑的话不能乱说,这下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我连忙偏过头,试图转开话题:“你的伴不就是你手中这柄剑么?它可一直陪着你出生入死。”
燕云湛轻轻抬起佩剑,神色平静地说:“它饮过很多人的血,在这江湖乱世里,确实比活人忠诚得多。”说罢,他随手将佩剑放到一边,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带着几分笑意看向我:“但它不如你这般妙语连珠、妙手丹青、妙趣横生。”
听着他这一连串的“妙妙妙”,我只觉得像只猫在叫。
“你这话,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我往被窝里钻进几分。
他眼睛一弯,嘴角上扬,动作利落地将椅子拖到我面前,稳稳坐下:“顾大夫可别冤枉我,向来都是你损我在先吧?”
说罢,他身子前倾:“话说……顾大夫这般关心我,莫不是终于喜欢上我了?”
我别过头,避开他那炽热的目光,佯装镇定:“你这张脸倒合我眼缘,可惜性子却像淬了毒的剑。”
他不依不饶:“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温润如玉?侠骨柔肠?”
我苦笑:“我若知道,早去抢亲了,还用在这儿跟你瞎扯?”
燕云湛忽然呼吸一滞,鬓边汗珠滚落,眉头皱起,眼皮垂下,瘫倒在椅子上。
我立刻知晓他不对劲的由来,果然看到他脖颈处经络的异样。
一触他脉搏,如同擂鼓,皮肤滚烫。
他修炼焚天录本就会遭受反噬,两年多以来又时常为我疗毒,受了不少苦。
我连忙起身,用银针在他灵台、膻中、气海三处穴位连点数下,帮他压制住翻涌的血气。
过了许久,他才恢复过来。
“你守孝期将满,我听说有不少人想要提亲。”
他刚调完息,就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这……
我真想用银针将他哑门穴封住。
但既然提到这个,我挑衅看向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听说,少主已同唐门第一美人定下了婚约。”
他脸色微一变,我乘胜追击:“她叫唐璇音,对不对?”
“顾大夫连这个都打听到了?”他侧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衣衫。
“有婚约在身的人,就别再往我这边跑了。”我缩回床上,裹紧被子。
要说两年多以来,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好感也是自欺欺人,可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却好似没听出我的拒绝之意,依旧嬉皮笑脸:“顾大夫这般笃定我要成婚?不如,下月初八黄道吉日,随个份子钱?”
“你堂堂玄明楼少主,会缺我这三瓜两枣?”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可我这两年来,送了这么多宝物给你,我都是当聘礼送的……”他这话说得一脸认真。
“那是诊金,我应得的!”我打断他的话。
他垂眸轻声笑。
“我听说唐姑娘善弹琴,风姿绰约,宛若仙人,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追问。
“她这么一只白兔,要配你这么一头虎豹。”
“虎豹?那顾大夫此刻,又算不算羊入虎口……”
“我想好了!”慌乱之下,我一个翻滚,缩进床角。
他低头一笑,轻轻帮我把被角掖好。
“随礼的话,你说一瓶鹤顶红够不够给你调合卺酒?”
“酸味这么重?”他玩味一笑,手往我脸边触过来,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我将话题拉回正事:“唐门擅机关,玄明楼要完全打通蜀中漕运,也须借他们的势力。”
“半年前,令尊为请唐门联合阻击朝廷对蜀中江湖势力的发难,连发两道苍梧令逼你联姻。”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现在撕毁盟约,不怕江湖说你背信弃义?”
“可我并未接收任何一道指令。”他神色坦然。
“少主违逆父命?不怕令尊断了你的影卫营?”
“与唐门的婚约是形势所迫,但有些形势我自己可破。”他屈指一弹烛芯,火苗轻轻跳了跳。
“若我说,如今蜀中黑白两道见着我这盟主令就要礼让三分呢?”说罢,他将腰间令牌摘下,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令牌细看,发现不是苍梧令,疑惑道:“你打了新的令牌?”
“这可是盟主令。”他扬起下巴,颇有些傲娇。
我仔细端详着令牌,只见牌面刻有流云纹,还融合了些苍梧令的风格,于是惊讶问道:“盟主是你?”
“嗯。”他抱臂一笑。
“你怎么做到的?”
“你当我这这么多年都是在虚度?”他神色倨傲,话头一转,又说:“还有,跟唐门强扭的瓜也不甜。”
“所以?”
“等我几天,别接那些世家蠢货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