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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可恨堪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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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凛抱着唐采蔚的尸身,筋疲力尽地走出玄宫地底。
皇后这个烂摊子算是收拾干净了,但燕云湛那边战况已起。
原来是沉疴带领的援军赶到了。
死在玄宫深处的皇后还没有瞑目,也不知如果她这时看到援军赶到,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沉疴驱使的药人无知无识,它们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哀嚎,如地狱恶鬼般嘶吼着扑向燕云湛的军阵。
燕云湛的精锐之师列阵如铁,长枪如林般刺出,却见药人徒手抓住枪尖,任凭掌心被割得血肉模糊,仍顺着枪杆扑咬而来。
士兵挥刀斩断药人的手臂,断肢却突然跃起缠住他们的脖颈,而失去手臂的怪物以头撞碎他们的面甲,不知疲倦。
血腥味在整个皇城中弥漫开来,越来越多的药人攀上盾牌阵,利爪抠进士兵的眼窝,牙齿撕开他们的喉管。
我军的鼓点在活死人交织的惨叫声中开始变得凌乱,尽管将士们挥刀如雨,砍倒的药人却又在蛊虫的驱使下扭曲着重新站起。
有的士兵看着同伴被开膛破肚后,挥舞兵器转而攻击自己人,于是自己握刀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燕云湛纵马冲入阵中,长剑舞出银芒,所到之处药人纷纷倒地,但很快又被新的怪物填补空缺。
整座皇城犹如坠入了永无止境的修罗地狱。
沉疴操控药人的手段远超皇后。他手中握着一枚九环铃,其声响如幽冥鬼号,能让药人陷入癫狂的杀-戮状态;又祭出骨笛吹奏出怪异音律,笛声如泣如诉,指挥药人的每一步行动。每次落在下风的时候,他就默念蛊虫密咒,让所有药人心神俱震,使它们彻底沦为听从他驱使的杀人傀儡。
皇后和沉疴他们早把寒香阁那三层地宫改成了炼蛊场。
我们刚才在牢里看到的那些陶瓮,全都浸泡着活人与蛊虫,使二者能够在那些特制的药水中里逐渐融为一体,变成傀儡。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经过多少次次残酷的试验与改良,才教沉疴终于培育出第一批完美受控的药人。
它们不仅力大无穷,更能根据蛊虫的指令,做出许多复杂的战术动作。如今他挟这么多药人作战,想来,是已经把这套邪恶的秘术炼制成熟。
大批药人被制造出来,投入战场。这些不知疲倦、不畏生死的怪物,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对活人有一定的震慑之力。
张景纯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对众人道:“这些蛊虫以尸蟞、寒蚕为母本,经阴毒药水浸泡培育,虽不惧刀剑,却天生畏火!高温灼烧会让蛊虫在药人体内疯狂钻动,直至将宿主五脏六腑啃噬殆尽!”
他说完,就对朝我们扑过来的药人抛出手中的磷火弹,药人畏惧后退,身体的蛊虫在磷火中滋滋作响,墨绿色汁液顺着溃烂的皮肤滴落。
诚渊皇子马上下令:“快取‘火龙雷’!
燕云湛突破重围,命人把十几辆覆着油布的战车全部推来。
车上装载的都是陶瓮,内里灌满混合着桐油、硫磺与砒霜的焚天膏;还有成排竹筒包裹的神火飞鸦,铁喙内藏着见风即燃的赤磷火药。
牛角号声撕裂夜空,我方残存的士兵集结向战车。
燕云湛跃上高台,将火铳抛向先锋营,下达命令:“以火为刃,以烟为阵!”
士兵们迅速将浸满松脂的麻绳缠上长枪,然后将其全部点燃。
无数道赤焰划破夜幕,围向沉疴的药人军团,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却一时。
可沉疴手中除了可怖的药人军团,还有一支活人精锐。他迅速重整阵型,命士兵高举盾牌结成铁壁,硬生生挡住漫天火雨,而后凶猛扑来。
燕云湛拿起火铳砸向敌阵,飞溅的火星引燃周遭洒下的松脂,火墙顿时冲天而起。他又翻身跃上马背,碎月剑高举,整个人如一道黑色闪电,撕裂敌军防线。
沉疴冷笑一声,催动自己坐骑迎上,两人在火海中交错。
燕云湛长剑直刺对方咽喉,沉疴以长刀格挡,火星在兵器相撞处迸发。两股强劲内力相撞,震得燕云湛一顿,沉疴却趁机发力下压,试图将他的长剑折断。燕云湛旋即顺着对方力道猛然下压,借着这股冲力借力腾空而起,重重踏在沉疴肩头。
沉疴闷哼一声,长刀横扫,刀锋堪堪擦过燕云湛腰身。燕云湛在空中旋身卸力,落地时顺势在地上翻滚数圈,避开沉疴乘胜追击的连环刀势。待沉疴攻势稍缓,他猛地单膝撑地借力弹起,长剑再度刺向沉疴面门。
沉疴侧身避过,长刀划出半轮血月,朝着燕云湛脖颈斩去。燕云湛脖颈微缩后仰,刀锋擦着咽喉掠过,带起几缕碎发。千钧一发之际,他借着后仰之势腾空翻身,足尖点在对方坐骑眉心。落地瞬间,剑锋如闪电般挥向马腿。寒光闪过,马腿应声而断,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沉疴被掀翻马背,狼狈滚落尘埃,手中长刀也甩落在丈余开外。
沉疴单兵作战从来都不是他师哥的对手,但架不住他阴招太多,而且这时燕云湛也已经逼近极限,体力有些不支,于是,沉疴趁着这功夫又耍起了阴招。
沉疴阴险一笑,又拿出他那根丑陋的骨笛,说道:“师哥,也不知我今日给你带来的这份大礼,合不合你心意?”
笛音刺破硝烟,药人堆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具残破躯体如提线木偶般蹒跚而出。
那药人素白衣襟早已碎成布条,缠绕着蠕动的蛊虫,她满头青丝垂落至沾满血污的腰际,被风掀起乱发之后,露出一张溃烂的脸。
可即便她五官尽毁,仔细去辩那眉骨与下颌的轮廓,竟与那幅画中人的面容分毫不差!
“母亲……”燕云湛震惊地对那药人喊道。
眼前的唐弄巧双目空洞,眼窝里的蛊虫不断翻涌,她听到骨笛声响之后,突然暴起直扑燕云湛。
燕云湛本能地举剑格挡,剑锋却在触及母亲腐烂的掌心时凝滞。
“为什么……”燕云湛跪地,他手中长剑格挡住母亲不断朝他攻来的枯骨手爪,心神渐渐失守。
沉疴的长刀已对他劈面而来,刀光如电,直取他后颈命门。唐弄巧的另一只手还在死死掐住他的肩膀,指甲也快要刺穿他的锁子甲。
我奔过去声嘶力竭地提醒他,想将他心神唤回,可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战场上的喊杀声好像突然变得遥远,我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唐弄巧喉咙里传出的、不属于活人的嘶吼。
寒芒破空,一道白色身影如苍鹰自月下疾掠而来。
燕无澜银发飞扬,手中古剑尚带着鞘,却仅凭鞘身横扫,便将沉疴的长刀震得脱手飞出。
老宗师足尖落地,石板轰然龟裂,他单手持剑,剑鞘接连点向沉疴周身大穴。
“畜生!”燕无澜每出一招,剑鞘便把沉疴打得连连退却,毫无还收之力。
“欺我儿媳,害我亲子,竟还敢亵渎亡妻!”
老宗师一边骂,一边拔剑出鞘,剑光化作漫天星斗,将沉疴逼得退无可退。
沉疴慌乱中祭出蛊虫,却见燕无澜剑锋轻抖,剑气所过之处,蛊虫尽数化作齑粉。
老宗师越战越怒,剑势如长江大河奔涌不绝,“今日便要你这魔头,血债血偿!”
沉疴又吹奏起骨笛,尖锐的厉啸把药人全部召唤过来。
同时,他麾下的重骑也奔涌而至,精铁盾牌组成密不透风的防线,将燕无澜凌厉的剑雨尽数格挡。
沉疴趁机退入阵后,手指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咒语成诀,周围残存的药人重新聚合,在蛊虫的驱使下组成森然方阵,密密麻麻的身影遮蔽了我方军队不断射出的火箭光影。
燕无澜周身剑气纵横,接近他周身的所有药人纷纷倒地,可他们破碎的躯体总能重新拼凑成形。
面对这无穷无尽的活死人潮,纵使一代剑术宗师剑法通神,也难以抵挡如此铺天盖地的恐怖攻势。
张景纯举起长剑,剑锋直指弥漫着血雾的虚空,他高声喊道:“故人既至,何必藏头?”
话音刚落,一曲清越古琴自九霄云端倾泻而下,那七弦之音裹着一股轻柔内力,如涟漪般在战场层层荡开。
铮铮琴鸣穿透药人耳窝,震得它们体内蛊虫躁动不安,令其原本僵直的躯体变得踉跄,喉间发出的嘶吼也转为了低低呜咽,一时之间,沉疴手中骨笛的节奏也乱了章法。
琴音忽而转为激昂,将军阵最前排的药人震得连连后退,敌方阵中已然出现溃散的缺口。
一道清丽身影如轻盈落于角楼飞檐。
唐璇音携着九嶷惊蛰古琴而至,落在高处,她运指拨弦,将琴音化作制敌利器,攻向敌方。
沉疴掐住骨笛七孔,刺耳哨音撕裂空气,撞上悠扬琴韵。
古琴的震颤让药人短暂失神,骨笛的嘶鸣又令其邪性大发,在双重音波的撕扯下,药人们全然陷入癫狂,开始无差别攻击周遭一切活物。
战场上顿时乱作一团,残肢断臂与蛊虫残骸四处飞溅。
我方虽有精锐之师,但面对失去控制的药人洪流,阵型险些被冲散。
沉疴的部队早有防备,凭借坚固的盾牌阵与淬毒箭矢,再度将失控的药人潮顺势引向我方阵地。
一时之间,我方将士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战鼓急催,燕云湛将碎月剑往地上一插,果断下令:“交替掩护,按乙字阵后撤!”
沉疴挥动令旗:“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方军队立刻结成扇形阵型,盾牌兵在前缓缓倒退,弩手在后张弓戒备,每退一段便有一队士兵转身放箭,箭雨如蝗,将追兵死死压制。
退至朱雀大街尽头,那里丈高的照壁之后,是我们先前设下陷阱的地方。
追兵追至此处,燕云湛弃剑换枪,他飞掠军阵,直挑沉疴项上人头。
唐璇音也赶到阵前来,全力奏响琴音,声浪缠住药人行动。
沉疴这边已被迫收起骨笛拔剑迎战燕云湛,却不曾料到,八道身影自屋顶掠下,直袭自己。
原来是那唐家八兄弟结阵直压而下。
但他们此刻甩出的那些金丝软网跟上次承接郡主的不太一样。
他们撒出的八张巨网,其中还设有倒钩,像野兽獠牙一样,在微明的天色里亮出寒芒。
“起!”唐家老大一声暴喝,八张软网交错翻飞,织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燕云湛长枪虚晃,逼得沉疴侧身闪避,唐家老大趁机甩出网索缠住他脚踝。沉疴怒喝,挥刀斩断网绳,却不料唐家老七的软网已兜头罩下。燕云湛抓住时机,枪尖挑向沉疴眼睛,逼得他弃刀后退,撞入唐家老六与老八交叉甩出的网阵。人一入阵,金丝瞬间收紧,倒钩刺入他的皮肉,在他挣-扎之间,整个人已被高高吊起。
沉疴狂笑起来,他咬破舌尖,血水混着咒语喷在网面,“既然如此,那就一起陪葬!”
他一声凄厉嘶吼,体内蛰伏的蛊虫尽数激发,密密麻麻的黑红色虫群从他七窍喷涌而出,渐渐在网阵中汇聚成毒云。
这正是燕云湛忌惮已久的万蛊噬天。
燕云湛曾数次追杀沉疴,都被他以此招威胁,以致不得不罢手。
沉疴曾利用这些蛊虫屠尽三百流民,只因其中蛊虫毒液,能让活物化为黑水。
此刻我们又身处城中主街,两侧民居鳞次栉比,若是放任蛊群扩散,整条朱雀大街都将沦为人间炼狱。
幸而我们研究过对付他这招的法子,唐家为沉疴特制的这张软网,经过相应的蛊毒淬炼,不惧虫噬,又能将他身体里激发出来的蛊虫牢牢困住,形成压制沉疴的囚笼。
可即便如此,整张网仍在沉疴的反击之下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必须即刻将他击杀!
燕云湛周身燃起赤红火焰,焚天录的炽热真气奔涌而出。
我先前在为沉疴治伤的时候,探得他那道陈年胭脂色旧疤的秘密。那疤痕看似是他早年试药留下的伤口,其实,后来在他炼血蚕蛊时,蛊虫母巢被他埋在其中。
每当沉疴施展蛊术,那处疤痕之下的东西,便会随他心脏一齐跳动。于是这时将他制住之后,我朝他那处疤痕发出无数飞针,但许多都被他挡下。
燕云湛将焚天录运到极致,火势在金丝软网里面蔓延,沉疴发出痛苦惨叫,他周身的蛊虫正疯狂飞动,试图逃窜。
燕云湛的脸色愈发苍白,焚天录的反噬之力令他经脉剧痛,整个人都已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老宗师这时将双掌抵住他后背,雄浑内力如江河倒灌,助他稳住身形。
我当即用剩余飞针刺入沉疴大椎、命门等要穴,封住他调动蛊虫的经脉。
张景纯这时将一直带着的玉瓶打开,将其中药丸弹向沉疴,那瓶中的药丸遇火即燃,随即化作熊熊毒焰。是季衔霜用至阳草药炼制的“焚心丸”,专克沉疴体内的阴寒蛊毒。
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那道胭脂色疤痕的下蛊虫母巢在高温下剧烈鼓胀,眼看就要爆开。
焦网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沉疴渐渐不再挣-扎,只剩下他气若游丝的喘息。
我踩着满地碳化的蛊虫残骸上前,看着他被毒火燎得面目全非的脸,心绪复杂万千:“你过去求生的绝望,我或许能懂三分。可楚南星全力庇护、萧天阙教你武功、燕云湛与你共挨寒夜,这些真心为何捂不热你心里的霜雪?真正该清算的难道不是活人试药的恶政吗?”
我此刻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并非有心问罪于他,也不寄希望于他能在死去之前能听见,然后够剖心回答,我只是觉得,他这一生似乎都恨错了人。
沉疴的眼睛映着漫天火海,口中发出一阵呛着血沫的狂笑,然后说道:“楚南星的庇护,不过是让我苟延残喘几年,萧天阙救我出炼狱,也只是想养出更听话的蛊奴……我从来都只是被他们捡回来的野狗,摇一辈子尾巴也讨不到真心……至于,师哥……”
他望着燕云湛的方向,释然地笑起来,终究是长叹一声:“师哥,这一世好累啊……多谢……我先歇了……”
他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任由蛊虫母巢在体内炸开,化作了漫天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