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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故事终章 ...

  •   熹微晨光漫过金陵城头,将满地疮痍照得苍凉。残旗在风中呜咽,焦土下还渗着未干的血渍,这场恶战耗尽了所有人的气力。

      燕云湛一身盔甲沾满血污,仍强撑着指挥士兵掩埋、焚烧尸骸;诚渊殿下手持染血令旗,嗓音嘶哑地调配兵力恢复城防;张景纯则踩着碎砖,仔细排查是否还有残余的危机。

      近处,唐璇音抱着死去的唐采蔚瘫坐在断壁残垣间,哭声撕破清晨的死寂。

      秦凛倚着城墙,沉默地望着天际,只将满心悲怆都咽进喉头。

      我静静守在唐家姐妹身旁,看着朝阳渐渐升起,任时光在这片狼藉中缓缓逝过。

      老宗师此刻半跪在焦土之上,轻柔地拂去唐弄巧脸上的血污与蛊虫残肢,将她的尸身一一捡拾起来。

      原来,当年为破解楚南星体内的蚀心蛊,唐弄巧毅然踏入皇陵寻药。陵寝深处机关遍布,流沙陷阱与万箭齐发的暗弩交替出现,更有毕世的武林高手在守墓,前来拦阻。她最终虽在主墓室寻得那枚可解蚀心蛊的还魂丹,却在得手之际触动了终极机关,因此香消玉殒。

      沉疴从探得这段秘辛后,竟闯入皇陵,盗出唐弄巧的尸身,又将蛊虫植入唐弄巧尸身,制成傀儡,拿来对付燕云湛,昨夜战场上,燕云湛面对母亲的“复活”,表现出的那份震撼与痛苦,便是是沉疴最想看到的。

      硝烟散尽的金陵城,并未就此平静下来。那些被焚毁的蛊虫士兵已化作灰烬,却在幸存者身上种下骇人蛊毒。

      我与季衔霜在验毒室熬了整整一个昼夜,才万分确定这蛊毒有吞噬人心、将活人变成无意识的行尸走肉的作用。

      这场惨烈战役中,从燕云湛到普通士卒,负伤中毒者数以万计,包括沉疴在城外炼蛊的场所里还关押着许多残次品和半成品,那哀嚎声极其骇人,对城中百姓也影响不好,若是救不回他们,诚渊殿下已有指示:就地焚烧。

      这次,不仅是要在阎王爷手里抢人了,还得在金尊玉口的命令变成实际行动之前完成解药的配制了。

      御药监的烛火彻夜长明,我和季衔霜联合所有可靠的御医,衣不解带地分拣药材。御药房的紫檀木柜被搬得空空荡荡,皇室寿礼中的千年人参也成了药引。

      为了赶时间,我让季衔霜在我身上行针,然后捏着第一批刚制出的解药瓶子,将那瓶中难喝的药汁一饮而尽。

      三岁前,我曾被迫成为药人,但这一次,是我自愿站在生死之间,为万千生命赌上一切。

      不知在生死边缘沉浮了多少个日夜,每一次意识回笼都似坠入滚烫油锅,蚀骨的剧痛比寒髓毒发作更甚三分。喉间干涸得能一直尝到血腥味,我无数次想要睁眼,却被黑暗重新拖入深渊。直到某一日,晨光将我唤醒,我才终于艰难地掀开眼皮。

      朦胧间,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燕云湛坐在床前,眼窝深陷,胡茬爬满下颌。

      我费力地牵动嘴角,沙哑着开口:“药……起效了吗?”

      喉咙如同刀割般疼痛,每说一个字都得用尽全身力气。

      其实不必问,我能感觉到蛊毒在自己体内消退的迹象,经脉中乱窜的邪力也渐渐平息。

      再看燕云湛,他虽疲惫,精气神却恢复了不少,往日的英武又回来了。

      果然,他点了点头,说:“起效了”。

      可他突然用力将我揽入怀中,下一刻,他的眼泪顺着我脖颈滑入衣领,就这样伏在我肩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头受伤的狼。

      我静静环住燕云湛的脊背,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我才轻轻推开他。

      可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发梢,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拿起头发一看,原本如墨的青丝竟化作了霜雪。

      我下了床,拿起铜镜一照落,镜面中,白发如雪覆满鬓角,银丝缠绕满头。

      燕云湛担心地望着我。

      我抚摸着一头垂落的银丝,噗嗤笑出声来:“还以为天要塌了!用一头乌发换满城生机,这笔买卖,可是稳赚不赔啊!”

      我坐下来歪头打量镜中人,将散落的白发缓缓梳理,别到耳后,拈起胭脂盒,在眉心点上一朵花钿,觉得镜中的白发美人,倒是比往日更添风韵。

      管你燕云湛喜不喜欢,反正我自己很满意。

      燕云湛这时缓步上前,从案上拾起檀木梳,一下又一下,将银丝梳得柔顺服帖。

      而后,又他执起螺子黛,微微俯身,专注地为我勾勒眉形。

      可我还是从他那岁月静好的神情中捕捉到隐藏的一丝悲伤。

      在我的追问之下,他藏在温柔面具下的悲怆才决堤:“父亲……走了。”

      原来,我们制作的解蛊药引太过霸道,致使我的脉搏在前日数次骤停,生死关头,是老宗师耗尽气力救回了我。

      后来,季衔霜向我描述了那夜的情形。

      当我因为药力侵蚀快要挺不住的时候,瞳孔也慢慢涣散了,燕云湛发了疯似地哀求和自伤,季衔霜便依照燕无澜的请求,先用药将燕云湛镇定安睡过去。

      然后,老宗师就在季衔霜的金针与汤药的辅助下,将毕生真气与内力缓缓输进我经脉,其中阳劲焚尽盘踞我脏腑的蛊毒,阴柔之气则修补碎裂的经脉,甚至连那身中多年的寒髓毒也这么化解了。

      可他却也因为救我真气耗尽,生机消散,最终气绝陨落。

      临终前,老宗师望着虚空轻笑:“弄巧,让你等了这么多年……我来接你了……”

      我心中酸涩如梗,紧紧拥住燕云湛,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别怕,往后每个晨昏,春去秋来的岁岁年年,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诚渊皇子登基成为新帝,新年朝会上,在金銮殿上大封功臣。

      张景纯身着紫袍玉带,稳稳立在文官之首,而当宣旨太监念到燕云湛之名时,朝堂却起了波澜。

      原拟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被御史台以“江湖杀手出身,恐乱军制”为由激烈谏阻。新帝权衡再三,改封其为镇国大将军,领三州节度使,却见燕云湛跪地回绝:“草民但求归乡,与发妻躬耕蜀地,再不问庙堂之事。”

      新帝面露惋惜,仍存拉拢之意:“若卿愿往蜀地,朕将端宁长公主下嫁,助卿镇守一方。”

      却不料燕云湛二话不说,当众解下腰间虎符,掷于丹墀之上,惊起满殿哗然。

      又见他起身长揖,而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宫门。

      新帝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却见张景纯跨步出列,极力压下百官议论,又向皇帝求情:“陛下息怒!燕将军既已掷还虎符,解甲归田,正显功成身退之德。我朝虎贲百万,良将如云,岂会因一人去留动摇根基?况且燕将军本就闲云野鹤,自始至终所求不过山水逍遥。此番平乱护国之功,已铭刻青史,望陛下念其赤诚,允他携眷归隐,既全英雄夙愿,亦彰我朝明君气度!”

      前方钱塘江潮声隐约传来,我和燕云湛各共骑而行。

      燕云湛揽着我的腰,漫不经心地对我讲述当初那段朝堂上的风云,好像那些剑拔弩张都只是彰显他个人潇洒的戏台。

      我摇头叹道:“你是潇洒了,还敢在金銮殿上掷还虎符,就没想过万一触怒龙颜,而诚渊又非仁善之君,我们怎会有这般闲情看尽江南?”

      他轻狂一笑,“桑榆,你看这江水东去从不回头,我燕云湛做事也从不会瞻前顾后。虽然一开始我也有所犹疑,但他废除活人试药之毒瘤的心思坚决,也为了救你回来,便也愿意豁出一切陪他赌这一局了。幸而他那‘诚渊’二字并非空有虚名,他许我江湖退路,我也认定他不会食言,如若他反悔,那我们便逃到天涯海角!”

      我说:“我可不跟你亡命天涯,如果圣上真有一天变卦,那我就再找别的靠山!”

      他捏了捏我的脸,“我不许!”

      这么一路随意说着,就走到了人多之处,我赶紧示意他噤声,如此议论朝廷可不太好。

      他手中马鞭轻轻一指前方蒸腾的烟火气:“噤声作甚?不如将这些话换作舌尖滋味!早听闻钱塘的宋嫂鱼羹鲜滑细腻,还有定胜糕软糯香甜,应该合你的口味。”

      我欢快地应道:“好!”

      说着,他轻点马腹,又替我拢了一下满头银丝,动作温柔缱绻,“话说回来,我们相识多年,却总是聚少离多、各忙各的,往后的路,我们慢慢走。从富春山居图里的烟雨,到峨眉山巅的云海,再到洱海月夜里的渔歌,把这江湖盛景,一桩桩、一件件都一起经历一遍,可好?”

      我自是应允。

      又想起个疑问,便侧首望向他:“以你的能耐,山海盟在江湖已颇具威名,人人唤你燕盟主也不为过。可为何偏执着于玄明楼‘少主’这个称呼?”

      燕云湛闻言缓下马蹄,稳了稳一旁父母的骨灰,柔声道:“从前父亲在世时,‘少主’二字于我是归途。无论在外闯荡多远,只要还有人这样称唤,便知他还在楼中为我留着灯,守着热汤。”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又说:“如今不同了,父亲不在了,你是我新的归处。”

      皇帝终究念着旧情,赐燕云湛“江湖巡察使”一职。

      这官衔听起来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实则不过是让他挂名监管江湖门派动向,既无调兵之权,亦无参政之责,只有赏赐的真金白银是真的。

      倒也因此,山海盟与玄明楼皆得了朝廷荫庇,成了领固定俸银的“编外侠士”,而燕云湛则常被我打趣,说他如今是靠着夫人悬壶济世的本事,名正言顺地吃上了“软饭”。

      他却乞怜地说:“还望夫人疼我。”

      三年光阴,我们一路从金陵慢慢回到蜀地。

      这些年,我背着药箱走过许多地方,救治过许多百姓,因着一头如雪银丝,渐渐被江湖人称作“雪发医仙”;他则佩着长剑,但凡遇见欺凌弱小、强取豪夺之事,必定拔剑相向,侠义之名传遍大江南北。

      只是这一年,我们行至汉中时,我忽感身体不适,诊脉才知已有身孕。

      燕云湛得知后,当即遣散马匹,雇了最稳妥的马车,日夜兼程往蜀地赶。

      季衔霜一直都在蜀地养着追星,等着我们。

      回程路上,燕云湛将我护在软垫之间,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模样,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紧张。

      我在肚子覆上掌心,感受着生命在腹中的动静。

      忽地想起唐采蔚,若是真有来生,你定要做我的孩子。我会把你捧在手心,用最暖的炉火烘去你前世所受寒意,用我余生光阴护你岁岁无忧。往后风雪,都由我替你挡;每一场花开,都要陪你笑着看。

      马车驶进碧梧城,我望着燕云湛,忽然觉得,这一路的江湖快意,都不及此刻归乡的安稳。

      碧梧城的梧桐叶又一次染黄,我们在新开的医馆挂起“悬壶居”匾额。

      燕云湛褪-去往日侠客的玄衣劲装,如今只系着靛蓝围裙穿梭在药炉与灶台之间。他煎药时守着火候的专注模样,比他当年舞剑还要认真。

      我则承袭着半生所学,坐堂问诊,或同季衔霜研制新药,日子一晃便是十几年。

      长女燕翎生得秀气灵动、活泼跳脱。刚学会走路就爱攥着父亲衣角打转,稍大些更是整日缠着要看燕云湛舞剑。

      十岁生辰那日,她抱着木剑在庭院里耍赖,非要父亲传授老宗师那套“天下第一的剑法”,燕云湛哄骗了半天她才肯罢休。

      相较之下,幼子顾蘅自小偏爱沉静。五岁跟着我学辨认药材,便能准确说出许多药的性味归经,小大人一样捧着《本草纲目》研读,常惹得季衔霜笑着摇头:“我们家倒好,一文一武,都随了爹娘。”

      这天,燕云湛刚将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饭桌,一家老小围坐吃饭。燕翎举着鸡腿晃悠,顾蘅乖巧给我们添汤。

      忽闻门环轻叩,推开院门,却见故人。

      唐璇音立在灯火下,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却又添了洒脱与轻快的气韵。

      “快进来!”我忙拽着她往堂屋带,燕云湛已添了副碗筷。

      唐璇音挨着燕翎坐下,小丫头眼尖,往她碗里夹了块炸得金黄的藕盒,一直夸“姨姨好美”。

      酒过三巡,唐璇音执起酒盏,将这些年娓娓道来:唐家老宅的梅花开了又谢,与帝王的情感纠葛,还有最终洒脱斩断情丝的决绝。

      她轻轻笑着说:“离开皇城那日,我在城门口看了许久流云,还是觉得这偌大的江湖最合心意。”

      燕翎托着腮听得入神,顾蘅默默给她添了碗热汤。

      追星这只老馋猫这时慢慢踱步到唐璇音脚边,对她“喵喵”一叫。

      唐璇音伸手抚着老猫,温柔说道:“原想着只是顺路看看故人,见你们这般安稳,这趟碧梧城来得真值。”

      唐璇音不愿留下过夜,我们便送她离去。

      等燕翎蹦跳着将门锁扣上,我们又回到屋中,却见八仙桌上青玉盏下压着一物,拿起来一看,居然是龙息灵芝。

      此芝可使枯木回春,历来只供帝王续命。

      唐璇音这些年在宫中调养得当,想来是皇帝的赏赐,可如此稀世珍宝,我又如何敢收?

      我攥着灵芝追出门时,巷口却只剩梧桐叶落满长街。

      折返屋内,又见燕云湛从檀木匣下扯出一封压着的素笺,燕翎踮着脚凑过来,奶声奶气念出信件内容:

      “当你决定用龙息灵芝研药给我们调养时,我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寒髓毒侵蚀多年,蛊虫疗毒,哪有龙息灵芝管用?你明明最需要这味药续命,却将生机分给了我和姐姐。如今我总算又寻得一株,就当是还你人情。

      今日一战,生死未卜,如果能活着回来,我想我会听你建议,考虑一下秦凛;如果运气不好,就替我把追星好好养着。若有来生,定要与你再比试一次飞针,下次不许再偷偷让着我了。”

      落款处“唐采蔚”三字已被我泪水晕染开来,信中的日期停在十几年前那个血火交织的夜晚。

      燕云湛环住我的肩,两个孩子软声安慰着我。

      八仙桌上的龙息灵芝,将十几年的时光,酿成一盅温热药香,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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