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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新将膺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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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须口大战当天,我本想作为军医跟随燕云湛奔赴前线,可诚渊殿下为保将士无后顾之忧,将所有军眷统一安置保护。
我与季衔霜、唐采蔚等人,全部被安排在距主战场稍远的云松驿馆。此处原是朝廷设立的交通枢纽,如今被改造成临时医帐,不仅囤满了止血金疮药、续命丸,还设有十数顶帐篷作为临时病房。
前方送来的伤兵在此得到救治,我虽未能亲临战场,但双手亦未曾停歇,不停穿梭在血污与药香交织的营帐间。
前线战鼓如雷,我们在临时医帐后的草药棚里研磨金疮药,听见闷雷般的轰鸣。
唐采蔚说,那是投石机抛出的火弹坠入江水声。
透过她的一番描述,我好像都能听见铁甲碰撞的铿锵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号角呜咽。
抬头望向西北方天际,只见半空中硝烟如墨,将白日染成昏黄。
伤兵被源源不断的抬进医帐,担架上浸-透的血布还在往下滴水,使医帐内江水腥气与血腥味不断搅在一起。
唐采蔚攥着绷带的手飞快地转,季衔霜往药罐里倒烈酒的动作也利落干脆,我们马不停蹄地救治着从前线源源不断运过来的伤兵。
战鼓轰鸣了六个时辰,暮色将天地染成暗红,第一批伤兵如潮水般涌入医帐。有断箭穿透肩胛的、火油灼伤半边身子的,哀嚎声混着血腥味充斥整个狭窄空间。
唐采蔚把所有士兵的伤势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季衔霜不慌不忙地为那些肠穿肚烂的士兵缝合脏器,我则将生肌散敷在他们血肉模糊的创口,每包扎完一个,就让人立刻把他们抬进后方帐篷。
我们在医帐内忙得脚不沾地,一名小兵抓着一只带血的信鸽跌跌撞撞冲进来,焦急叫道:“快!周将军被流矢射中!”
季衔霜将续命丸塞进伤员口中之后,马上就开始收拾医药箱了:“走!”
我把他手里的医药箱抢过,让他留在这里,又抓起一旁装满金疮药的皮囊,立刻跟着小兵狂奔出帐。
马蹄踏碎满地残阳,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已经变得震耳欲聋,我攥着缰绳的手不住发颤。
周鸿烈是军中主心骨,他若有失……燕云湛又是否平安?
周将军身边原本有侍奉多年的随军医官,他们熟知将军旧疾与体质,平日里调理养护从未懈怠。可战场诡谲难测,纵使老将身经百战,也难防敌方设下的毒箭埋伏。
那淬着见血封喉的蛊毒箭矢,穿透锁子甲刺入他后心,让这位沙场宿将命悬一线。
随行医官当即施展止血之术,可那剧毒顺着血脉蔓延,寻常止血草药全然压制不住。眼见将军气息渐弱,他们当机立断放出信鸽过来求援。
毕竟论起剖脉探毒、行针止血之术,军中除了季衔霜就是我最在行。
我们冲入营帐,厮杀声仍在不远处轰鸣。
周鸿烈将军斜倚在胡床上,锁子甲下浸满黑紫血污,缠着的绷带不断渗出毒血。
我割开他的衣袍,眼前惨状令我呼吸一滞!
足有三支淬毒箭矢穿透他整个肺器,肋间还有道尺长的刀伤,见骨骇人。
我拿银针探入他伤口,针尖漆黑如墨,刚撒下解毒散,却见毒血顺着肌理纹路疯狂蔓延。
这时我已经把那所谓的“三不医”的道理全然抛诸脑后,我偏要在阎王爷手里抢命!
可是……
周将军看着我,摇了摇头,“莫白费力气了……”又对身边的兵喝道:“去取沙盘来!”
他强撑着坐直身子,沾血的手指重重戳在沙盘濡须口的位置,一边咳出黑血一边指挥:“命水军佯攻上游,引敌船入芦苇荡,燕云湛的轻骑兵从左翼包抄!”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传令兵滚鞍下马冲进营帐:“报!燕盟主到!”
燕云湛身披玄色软甲掀帘入帐,凌乱发丝黏着汗血贴在脸上,腰间佩剑还在滴落血珠。他大步踏入帐内,带着一身战场淬炼出的铁血之气,整个人好似一座巍峨不可撼的山岳。
周鸿烈摸出令箭,手掌按在燕云湛肩头:“从今日起,三军听你调遣!”一口黑血喷涌而出,他仍死死盯着沙盘上的标记,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嘶吼着战术部署。
直至牺牲。
数日之后,敌军退却。
残阳如血,浸染着濡须口战后的焦土。
全军将士身披缟素,将周鸿烈的灵柩抬上战车。
老将军的棺椁上覆着先帝御赐的蟒纹锦,随军乐师奏响的《蒿里》,曲声呜咽,震得寒风中的军旗哀伤作响。
待灵柩入土,诚渊皇子大步迈上点将台,捧出虎符:“从今日起,燕云湛代周将军统领三军!”
前排有个裨将跨出列,不服地叫嚷:“殿下!燕盟主不过是江湖杀手出身,如何能服众?周老将军征战三十载,但这小子怕连军规都未必摸得透啊!”
此言一出,阵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诚渊皇子安抚完众人之后,朗声道:“诸位可还记得?自蜀地起兵,翻越蜀道天险,是谁率死士开辟栈道;攻打江州城时,敌方火船来势汹汹,是谁带着山海盟弟子冒死凿穿敌舰?若无燕云湛在侧,你们告诉我,如今能在短短数月间直逼金陵吗?!”
张景纯举起染血的令箭,那正是周鸿烈临终托付之物,“这令箭上的血还未干!老将军弥留之际,亲口说过将指挥权交予燕云湛,你们是要违抗将军遗愿吗?!”
台上顿时鸦雀无声。
诚渊皇子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箭伤:“这一箭,是燕云湛替我挡的!”说完这句话,他将虎符重重按在燕云湛掌心,“从今往后,燕将军持此符,如我亲临!再有异议者……”
全场将士这时已然齐声高呼:“愿听燕将军号令!”
声浪冲破云霄,惊起满山寒鸦。
战船劈开翻滚的浪涛,我们沿着长江直逼金陵。
途中却听闻惊变:皇后竟要仓促将昭义太子推上皇位。
皇后本是极擅权谋之人,蛰伏多年只为将皇权牢牢攥在掌心,甚至不惜用沉疴的蛊术篡改遗诏。按她一贯的筹谋,应是等彻底击溃我们,借得胜之威,凭娘家势力与满朝文武的推戴,效仿武曌旧事,自己登上那至尊之位才是。
可如今局势急转直下,皆因她错信沉疴,此人心胸狭隘又目光短浅,空有蛊术却无将才,致使战局连连溃败。
她难道不知,将如此关键的战事托付于这般小人,无异于饮鸩止渴?如今突然改变计划,仓促让太子登基,想必是前线失利的战报如重锤击心,让她慌了阵脚。只是这一步棋走得太过仓促,反倒露出了破绽,倒像是无奈之举。
斥候加急送来密报,昭义太子竟要在城南的钟山脚下举行祭天登基大典。那处虽有龙蟠虎踞之势,却是远离宫城的开阔之地。按常理,本该是大军屯驻的要冲,此刻却成了皇家的祭坛。
皇后何等谨慎之人,如今大军压境,她却敢让太子远离宫墙庇护,这背后必然藏着毒计。
从细作传回的密报来看,皇后命人在祭坛四周张贴了黄榜,以朝廷名义昭告全城:“逆党兵临城下,欲行弑君屠城之举。新皇登基,特开官仓赈济,凡助守城门者,皆赐粟米三斗。”
城中坊正里长被强制征调,挨家挨户分发甲胄兵器,又以“护佑子民”为由,将青壮年编入临时乡勇,日夜轮班加固城墙。
她披着太后鸾袍立于城楼,手中捧着先帝遗诏,对着城下百姓哭诉:“哀家守着这空城,只为护你们周全!”
如此一来,既煽动了民众对“叛军”的恐惧,又将自己塑造成悲悯苍生的守护者,硬生生把数十万百姓变成了阻挡我们的血肉长城。
我和唐采蔚、千面妖先赶在大军到达金陵前,在皇后行动之前想办法混进了城里。
千面妖先化作佝偻老仆混进金陵城,三日后,我与唐采蔚扮作送葬的孝眷,趁着夜禁松懈,顺着排污暗渠潜入城中。
我们栖身于城郊一处废弃的染坊,将带来的硫磺、硝石与蛊虫卵调配,威逼利诱搞定了负责登基仪典的某个官员,迫使他在举办仪典的场所里布设机关,只等时机成熟。
登基大典当日,钟山脚下旌旗蔽日。昭义太子跪捧玉册,正要饮下祭天的醴酒,我们把暗藏在香炉底座的机关启动。
霎时间,祭坛四周的铜鼎喷-出腥臭黑烟,硫磺混着蛊虫的腐臭在人群中炸开。原本象征祥瑞的白牦牛突然发狂,挣断缰绳冲向龙椅,牛角上缠绕的黄绸被火烛点燃,火舌瞬间吞没了太子的冕旒。
“天谴!这是天谴!”
百姓的惊呼声中,皇后的凤冠被黑烟熏得焦黑,她踉跄着指向混乱处:“抓刺客!”
我们三人尚未脱身,便被禁军重重围住。刀锋逼近的刹那,却听到一声清喝:“且慢!”
人群自动分开,一女子缓步上前,我定睛一看,她不正是先前在寒香阁的时候,皇后逼我解剖的那人吗?
“我乃端宁郡主,谁敢动我的人?”
原来她是诚渊殿下的亲妹妹。
我心说:傻姑娘啊,你都自身难保了,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呢?
当着官民们的面,皇后也不给留她面子了,命人直接将她拿下:“好个冒牌货!将这妖女与叛贼一同拿下!”
还没等到皇后处置,一名侍卫冲进来,“报!诚渊亲率铁骑,已破朱雀门,护城河战船尽毁!”
皇后听完这个消息,面上仍是冷傲:“慌什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她身后的官员们已开始交头接耳,远处外围的百姓群中更是骚动不安。
山海盟的暗桩现在依计行事,有人扯下束发巾,长发披散狂舞:“新帝登基天火焚冕,白牛惊驾黑烟蔽日!这分明是苍天示警!究竟谁是真命天子!”
有人添油加醋:“且看城外旌旗,天命另有归处!”
此言一出,人群中惊呼声与议论声轰然炸开。
有人将周围摆放的东西掀翻之后马上逃跑,混乱如瘟疫般迅速蔓延。燃烧的帷幔坠落,将人群切割成四散奔逃的碎片。
我拽着唐采蔚混入人流,千面妖不知何时已易容成禁军统领,挥刀劈开一条生路。
我们还想回去救端宁郡主,却已经来不及。她已被数名女官死死架住,发间玉簪断裂,素衣被撕扯的残破不堪。
皇后却忽然抬手止住追兵,指甲刮过郡主的脸颊,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笑得可怕。
城门轰然洞开,燕云湛和诚渊殿下纵马前驱,他们身后铁骑方阵如黑色洪流,井然有序地漫进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