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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惠民条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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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结束之后,皇后娘娘便给了我一张单子,命我置办一批药材。
我接过单子细细看过。这单子上面赫然列着水银、没药、乳香、龙脑、安息香、花椒等物。
全是防止尸身腐-败的药材啊!
我又借着烛火反复核验,发现单子上缺了一些重要的诸如松脂与郁金香根之类的药材,且水银用量还少写了几成。这般疏漏,若是照单采买,莫说保存龙体,怕是入葬之前都撑不过便会腐坏。
虽说御药监平日收着各州进贡的地道药材,但像岭南的龙脑需现取树脂,川蜀的椒目要验看是否掺假,还有波斯来的没药,都是由市舶司经手,可途中难免被商贾以次充好。这些关乎保存龙体的大事,岂能交给不识药性的小黄门?
我用这个理由书写成建议,托人转达给皇后。但我又不放心那两个监视我的人会不按时传达,于是次日卯时,我就去皇后住的坤宁殿外磕头:“娘娘容禀,此次采买的乳香需辨‘滴乳’真伪,没药得验‘黑如琥珀’之质。微臣愿与两位女官同往!她们通晓番药,臣熟知炮制,双方合力必不敢误事。”
等了很久,皇后才召我进去。
我呈上备好的对比药样:一边是贡品中发霉的安息香块,一边则是我费劲找来的陈年良品。
皇后看过匣中截然不同的药材品质,终是答应:“准了。只是……”
她又给出警告:“若让本宫发现你借机行不轨之事……”
我立刻下跪回复:“臣只入百药坊!不进商号,明日申时前必返宫复命!”
“嗯。”她冷冷看了我一眼。
就这么答应了?好在答应了!我有机会行不轨之事了!
这夜,我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火细细推敲皇后需要的药方单子。窗外更漏已过三更,殿内静得只剩灯花时不时爆开的轻响。
那两个奉命监视我的女官,一个已去歇息,另一个刚来换岗。进来的这位名唤青芜,平日里冷若冰霜,除了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外,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言。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旁,主动替我拨了拨灯芯,又递来一盏温热的茶,柔声道:“大人熬了整夜,润润喉吧。”
我豪饮一口!啧,这茶水的味道怎么感觉有点熟悉?我闻了闻,又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在玄明楼喝过。
是唐采蔚的手艺?
我再去细看这位青芜的眉眼,虽刻意画得冷峻,可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流转的神采,却让我感到意外。
她见我神色有异,忽地轻笑一声,嗓音竟改换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熟悉的柔美:“怎么,才一个月不见,就认不出我了?”
我手一抖,墨笔差点跌落。
这语气,这神态,不是唐采蔚又是谁?!
可她和姐姐不是应当在蜀地吗?怎会突然现身金陵,还混入了深宫禁苑?
我压下惊诧,先不动声色,只低垂眉眼,装作专注核对药方,然后暗中打量她。
她这易容之术当真精妙,那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贴合得毫无破绽,颈侧与耳后的衔接处看不出半分褶皱。更奇的是,面具下的肌肤还能随表情微微牵动,甚至透出自然的血色。
见我还是有所怀疑,她自己主动扯下一点来,我这才服了。
这是千面妖的手笔啊!
我收敛心神,压底声音:“你疯了?这可是御药监!”
唐采蔚见我神色紧绷,轻轻一笑,“你以为我这两日才混进来?前日去寒香阁时,我就跟在你身后了。”
她说着,眼睛往门外一瞥,“只是那个叫红萼的女官嫌地宫阴冷不肯下去,我若硬要跟着反倒惹人生疑。”
她凑近,身上那股熟悉熏香气息拂过我鼻尖。又见她从袖中滑出半截青翠竹节簪,我认得那是山海盟里的东西。
她在簪头一按,露出中空竹节里藏着的蜀绣地图,“你们的官船每过一处渡口,少主都派民船远远跟着,我就坐在你们后面的民船上。从嘉陵江到洞庭湖,我一路跟随,然后看着他们把你送进金陵城。”
她将竹节簪重新旋紧,收回发间。我急切地问她:“你冒险入宫究竟为何?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笑道:“你孤身困在这龙潭虎穴里,连个递消息的人都没有。我若不来,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被这群豺狼生吞活剥了不成?”
我又想起她还在用药调理身子的阶段,就问:“上次配的药没用完吧,你个弱女子怎么经得起这般舟车劳顿?”
她听完却笑了:“我弱女子?那你呢?”
我说:“我不是。”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解释:“早年在唐家试药不过数年光景,比不得姐姐伤得深。后来在玄明楼,少主也找人给我调理过,放心吧,我没事。”
我怀疑地盯着她。
她凑近看我脸色,“倒是你,这么憔悴……”她声音凝住,“你脖颈的红纹怎么淡了?那条血蚕蛊呢?”
我犹豫半晌,还是交代:“被沉疴弄死了。”
她沉默许久,才说:“放心,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
我点了点头。
唐采蔚继续道:“不止我一人混进来了。玄明楼的闻香客如今就在御药监当差,秦凛也潜伏在沉疴军中。我们都是来助你的。”
我心中一紧:“千面妖的易容术虽妙,但皇后与沉疴都不是等闲之辈。这般深-入敌营,时日一长难免露出马脚。”
“没错。”她眼神一凛,说:“所以要抓紧时间。每多耽搁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眼下借着置办药材的差事,正是探查皇帝死因的好时机。
按照御药监的规制:御医采办药材后,需在御药房进行分拣、炮制等初加工流程,此为必经程序。我作为御药监主事,有权参与皇帝丧仪用药调配。届时以查验随葬药材品质为由,或可接近梓宫!
第二日,唐采蔚还是易容成皇后派来监督我的那个宫女的模样,混在御药监的采买队伍中。随行的还有那位形影不离监视我的另一位宫女,以及几名装运药材的禁军侍卫。
马车驶出宫门,我悄悄掀起车帘一角。金陵城的喧嚣声浪混着秋日的风吹来。
这是还入宫以来第一次呼吸到皇城外的空气!
虽然身边仍有监视的目光如影随形,但能暂时逃离那座牢笼,就算马车颠簸,都变得自由鲜活了。
采买队伍停在了彩霞街南端的百药坊。这座由前朝水师将领府邸改建的药材市集,如今是专供皇室采购的官办药行。
丈高的石牌坊上,“百药坊”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坊内五进院落按君臣佐使的格局布置。我们先走到正厅,这里专售人参灵芝等君药;再去东厢看,全是些川贝母的臣药;最后来西廊,此处放着各种各样的药引辅料。
我们依照皇后钦定的药方名录,在百药坊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药材采买。时近正午,所有药材都已分门别类装入樟木药箱,盖着御药监的朱红封条。我们正准备启程回宫,忽见西廊药工们围作一团,传来一阵惊叹声。
我悄悄向易容成宫女的唐采蔚递了个眼色。她立即会意,转身对那位监视我们的女官福了福身:“姐姐,眼下已过午时,按我朝规制,外派办差的宫人可在申时前回宫复命。难得出来一趟,不如让奴婢做东,请各位去同庆楼用些点心?听闻他们新出的茯苓糕最是养颜。”
见那女官犹豫,唐采蔚取出块腰牌,对她说:“这是尚膳监发的膳牌,持此物在外用膳可记入宫账。”
那女官盯着腰牌上“御-用药材采买特支”的铭文,又瞥见侍卫们期待的神色,就同意了:“既是规制允许,便依你所言。只是未时三刻前必须启程回宫。”她虽然特意加重了“规制”二字,目光却飘向了街对面飘着酒旗的楼阁了。
那处喧闹的偏院挂着“济民堂”的木匾,跟百药坊主院的那块匾额倒是对比明显。我站在外面,隔着雕花漏窗望去,只见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百姓排成长队,最前方摆着张案几,药工正用银针挨个扎试他们的指尖。
掌柜凑过来对我低声道:“大人莫怪,这是按《大观会典》设立的‘以役换药’制。”他指着院内悬挂的《御药监惠民条例》木牌说,我跑进去看,上面朱笔勾勒的条文赫然写着:“凡贫民经御医验明为‘药性相合之体’者,可凭试药契换取禁售药材。”
队伍里有个咳得直不起腰的老汉,正颤-抖着在契书上按手印。药工高声唱喝:“丙字等药人一名,换川贝母三钱!”
随即有人将个青瓷小瓶塞进老汉手里,有个官员立即在簿册记下什么。我走过去亮出皇后赐的那块青玉腰牌,寻了个由头让他给我看一眼,但见书曰:“十月初三,收试药人李阿大,试丹七日。”
更熟悉且骇人的,是西墙边那排铁笼,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被锁在里面,手腕都系着写“戊字”的牌面。掌柜见我神情凝重,忙解释:“那些是‘药引童子’,父母签过死契的。若试出适合做药引的纯阳之体,家里病人就能用上御库里的百年老参。”
有个妇人抱着浑身抽搐的少年哭喊:“还我儿来!说好只试三日的!”却被持棍的药丁一脚踹开。
我当即上前阻拦,女官却将我衣袖拽住:“大人莫要惹祸上身!”
我反手亮出青玉腰牌,道:“《大观会典》卷二百一十六明文规定:‘凡御医外出采办,遇民疾苦,当施以援手,此乃仁术之本。’”见女官还要阻拦,我又补了句:“皇后娘娘上月才下懿旨,命御药监体察民情,姑姑是要抗旨不成?”
那少年已口吐白沫,我顾不得许多,当即施针定穴。银针入他“百会”有异样,再看他症状,好像是服用了掺有丹砂的药。几针过后,少年总算缓过气来。我悄悄将几两碎银塞给妇人:“先离开这里,去找别的大夫看……”
我这话还没讲完,周围百姓已呼啦啦跪倒一片:“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唐采蔚赶紧在身后扯我衣角。我狠心转身,身后的百姓被阻拦,仍在朝我继续央求。
果然,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好,只是当下救人心切,我也没想这么多。但许多问题只靠一个人根本解决不了。
我脚步一顿,终究没敢回头。
坐在同庆楼里,我望着眼前精致的八珍攒盒却毫无食欲。方才百药坊的一幕仍在眼前挥之不去。没吃下什么东西,我们一行人很快又启程回宫,这时车轮陷入坑中,只好停下来检修。
我掀起纱帘,走出马车,就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围在官府的告示栏前。众多身着不同地方服饰的百姓挤作一团,有荆钗布裙的农妇,也有脚上还沾着泥的军户子弟。吏员敲着铜锣宣读:“奉御药监钧令,凡自愿入‘药籍’者,即刻脱离原籍!子孙三代可考科举!”
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老汉颤声问:“大人,俺家小子真能不做军户……读书做官?”
那吏员冷笑一声,抖开手中《御药监惠民条例》:“白纸黑字写着呢!只要试过新药还能站着说话,就给你家换金陵黄册!”说着,他指向旁边木笼里几个面色青紫的人:“瞧见没?这几个试了两剂就挺过来的,已经入了应天府籍!”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有个瘦骨嶙峋的书生冲出来:“学生愿试药!只求……只求能进太学……”
又有更多的围观群众主动向官府自荐试药,我们被挤到了一边去。
马车修好,我把车帘盖上。
这哪是什么惠民条例?分明是把《大观律》里医户世袭的枷锁,换成裹着蜜糖的砒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