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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人间炼狱 ...

  •   今日已是休沐的最后一日。这三日来埋首书山卷海之间,我感觉比先前为皇后炼制仙丹还要劳神费力。

      十几年前御药监以活人试药的主要场所,并非我去年误闯的那间密室地牢,而是深藏于皇宫西北角的寒香阁。这是一座看似寻常的储药库房,地下却埋藏着不为人知的血腥和隐秘。

      寒香阁外遍植药草,以浓烈药香遮掩血腥。根据档案的记载,阁内好像还设有机关暗门,通往地下三层密室,其中囚室、药池、丹炉一应俱全,更有铁链镣铐深嵌石壁。这时我靠近了,隐约可闻冤魂呜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吓自己。

      我绕过天灵阁,来到了这个鬼地方。此刻,立于寒香阁外,那通往地下的幽暗入口近在眼前。

      如今身为御药监主事,我已经真正握有调度诸般药材、查阅密档的权力了,更可自由出入监内各处。虽说皇后仍遣人明里暗里盯着我,但只要不踏出御药监,她似乎也懒得过问。

      那两个奉命监视我的人,对我欲踏入这处曾以活人试药的阴森之地,根本毫无兴趣,甚至流露出几分嫌恶与轻蔑。我也不与他们多废什么话,只将手中那支特制的火烛执起,独自走进去。

      这火烛是我以乌桕脂为基,混入黄柏、茯苓等驱湿药材,又以少许硝石助燃而成的。当初离了玄明楼地宫之后不久,我就着手研制了。我想着,若是以后再碰到像玄明楼地宫那般幽暗潮湿的甬道,我拿着这火烛进去,应该会好使。

      果然,这火烛拿进来点燃之后,火光不会轻易熄灭,它烛火是青白色的冷焰,此刻幽幽映亮石壁。

      我推开锈蚀的铁门,踏入地底。烛光所及之处,潮湿的霉味中隐约渗出一丝药草苦涩,而更深处,似还有幽怨声响传来,混着风声,在黑暗中窸窣低语。

      此刻的境况,倒让我想起当初进入玄明楼地宫时的情形。只是那时尚有猫儿作伴,后来更遇上了燕云湛的手下与唐家姐妹,纵使凶险,终归不是孤身一人。

      而如今,我独自踏入这座废弃多年的炼狱,四顾唯有幽暗,要说不一点都不害怕,那就是自欺欺人。

      寒香阁的地下比我想象中更加阴冷,石壁上渗出的水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我。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药渣混杂的气味,不知是陈年的血迹,还是锈蚀的刑具所散发。我每走一步,鞋底碾过砂砾的声响都在甬道中回荡,我甚至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我的影子,亦步亦趋。

      我攥紧了手中的火烛,青白的焰光忽明忽暗,映出地上几道深褐色的拖痕。这里死过多少人?或许连当年试药的刽子手都已记不清了吧。

      可我还没踏入寒香阁第一层,地面便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脚步声、铁器碰撞声、低沉的喝令声混杂在一起,在幽闭的地道中格外刺耳。我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当即止步,侧耳细听片刻,还是按下了继续往前面走的念头,转身折返地面。

      又回到地面,天光刺眼。等视线恢复过来之后,眼前的景象却令我愕然。

      沉疴麾下的士兵甲胄森然,御药监的几名执事神色惶惑,更有工部的匠人携着丈量工具立于一旁,众人围聚在寒香阁前,似在争执什么。

      沉疴冷眼扫过众人,手中长鞭狠狠一甩,破空声刺耳。原本嘈杂的人群霎时一静,工部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匠人绷直了脊背。

      “都听好了!”他声音不高,却又凶又重,“今日起,寒香阁地下三层全部清整修缮。工部负责加固甬道、修补丹室;御药监的人跟着记录药池尺寸,重新排布机关;兵卒分三班轮守,任何人不准单独行动!”

      他这时发现了我,走过来对我说:“尤其是你!皇后娘娘已颁下懿旨,下月初五前,这里要能重新开炉炼药。若耽误了试药大事,顾主事,你觉得谁会成为第一批新药引子?”

      众人举着火把鱼贯而入,火光将寒香阁地宫第一层照得通明。我混在队伍中,借着这煌煌光亮,终于看清了这座尘封炼狱的全貌。

      甬道两侧,铁栅囚室森然罗列,锈蚀的锁链仍悬在墙上,末端拖曳着发霉的镣铐。地面残留着深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药汁,渗入了砖缝,在火光下亮着油光。

      正中一座八角丹炉倾颓半塌,炉口裂痕间依稀可见焦黑的药渣,散发着腥苦气味。

      沉疴踢了踢丹炉残片,喝道:“工部的人呢?”

      两名匠官慌忙上前。他一把扯过其中一人的衣领,指着丹炉道:“三日之内,照着旧图纸重铸铜炉,要能承受沸血汤的炉温。”

      他踹开脚边一块碎砖,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陶管:“这些引药液的管道全部疏通,接上第三层的血池。”

      鞭梢打过囚室铁栅,他不耐烦地斥道:“御药监的,把每间囚室都给我改成双门。外门铁栅关人,内门木板递饭。再在甬道两头加装警铃,有异动立刻示警。”

      接着,他又盯住一个杂役:“你!带人去把二层那些刑架搬上来,往后试药时用得着。”

      沉疴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钉在我身上。他大步走来,指节捏得很响,鞭梢在掌心轻轻拍打,对我冷笑道:“主事大人倒是清闲,躲在人堆里看热闹?”

      我后退几步,拿出青玉腰牌,这是皇后亲赐的炼药令信。

      “大人说笑了。”我抬头直视他,声音不卑不亢,“下官方才正在默记丹室尺寸,毕竟……”我将腰牌亮出,玉牌上“敕炼九转”四字在火光中生辉,“娘娘要的可是能日炼三炉的沸血汤,若因琐事耽搁了时辰,不知大人以身试药够不够抵三炉仙丹的份量?”

      “以身试药”四字狠狠扎进他最脆弱的神经。我眼见着他怒火中烧,但这次,我未等他发作,便已闪身掠向通往二层的石阶。

      与这等阴鸷癫狂之人周旋,再如何谨小慎微也是徒劳。他本就是条蛰伏暗处的蝮蛇,永远在伺机亮出毒牙。既然如此,倒不如撕破那层虚伪的顾忌。横竖眼下我们各自担着朝廷的差事,他纵有千百种弄死我的心思,当着工部匠人和御药监属官的面,终究不敢真对我动手。

      石阶幽暗潮湿,我却走得昂首阔步。身后传来他暴怒之下踢翻东西的巨响,在甬道里撞出阵阵回音。

      呵,这疯子越是无能狂怒,越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踏入第二层,一股混杂着腐木与金属锈蚀的浊气直接灌入肺腑。

      这里比第一层更为幽邃,穹顶是个弧形,直接压下。人站在这底下,就感觉身处在巨兽的腹腔里面一样,有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旁边还有许多铁梨木刑架,被弄成一圈环形排列起来,每座都带着暗红锈迹的锁扣。

      再看地面,有个导流凹槽,蜿蜒连接中间的漏斗,应该是为收集试药者的血液而设。

      走到东侧,有个墨玉砌成的方池,池壁刻满奇怪的文字,看不出来是什么内容,池底还残留着零碎的渣子。

      西侧三个大釜被铁链悬在半空,釜底焦黑如炭,我凑近一闻,是淡淡的硫磺味。

      北角有张被虫蛀空的紫檀案几,上面散落着发黄的记录册。

      我去翻了翻,纸上写着:“大观七年腊月,癸未号试药者骨裂而亡,其血入药后丹色转绛……”后面的记载都是关于试药者的信息,我赶紧把这些册子全部搂走。

      南墙整面都是药柜,但每个抽屉都被凿出呼吸孔,孔洞边缘沾着黑紫色的痂。

      其余角落里,堆着几十个陶瓮,封口红绸早已褪色,隐约可见瓮身刻着“甲子”“乙丑”等干支编号。这东西我是不敢细看的,赶紧跑了。

      我继续往第三层走去,不知何处渗出的水珠滴在地面上,发出像某种阴间的更漏之声。

      走进第三层,我一下子就看到一座巨大的血池。走近用烛火照看,我发现池壁还砌有《六道轮回图》的浮雕。

      池心升起一座莲台,不用细想也知这座莲台是解剖活人的地方。

      西侧岩顶垂落数百柄铁剑,我拿了银针粘过剑尖的水珠闻了闻,发现这上面滴落的竟是不同的毒液,于是赶紧拿出布条把自己的口鼻掩住。

      血池南壁排列着许多丹炉,据说那是他们当年直接把人塞进去炼化的地方。炉壁还嵌着琉璃视窗,药师应该是通过这里来观察试药者的反应。

      北侧拱廊,有十八个抽屉式的铁笼,全都是那些活体药材暂存的地方。

      血池正前方高筑一座黑石判台,台基是十殿阎罗浮雕像。监工座席设在判官位,椅背伸出锁链可以操控莲台的角度。台侧立一座“活体药效碑”,旁边还有整块已经腐烂了的人皮硝制的屏风。

      我缓步走过这层每一处浸-透血泪的角落,心胸里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惊骇与寒意。

      站在这第三层的中-央,我望着那些泛着冷光的工具与药池,恍惚间竟似听见无数冤魂在耳畔嘶嚎。

      这些被当作药引的活人,究竟犯下何等滔天罪孽,要承受这堪比阿鼻地狱的酷刑?

      巨大的血池在第三层最深处静默如渊,池中药液早已干涸,却仍能看见池底沉淀着细碎的骨殖,就像一场永远无法超度的往生法事。

      当年七岁的沉疴,是如何被绑在药鼎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顺着刻满《往生咒》的地面流入血池的?

      这炼狱般的折磨,足以将最纯净的灵魂都淬炼成毒。

      若换作是我,恐怕早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彻底疯魔,变得比现在的他更暴戾、更扭曲。

      我触过血池边缘那一道道陈年的抓痕,那些痕迹细碎凌乱,很明显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我缩回手,像被烫伤一样。

      最深的绝望,从来不是嘶吼与挣-扎,而是连哭喊都湮灭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可是,当我试图站在那些药师监工的角度去思考时,却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究竟要何等扭曲的心性,才能将活生生的人视作药引,日复一日地执行这些惨绝人寰的工序?

      他们是否也曾是寻常医者,却在一次次浸染鲜血后,渐渐麻木了良知?还是从一开始,就怀揣着妖魔般的狂热,将人命当作丹炉里的柴薪?

      我望着那些精密的器具与药池,可每一道凹槽、每一根导管都经过精心设计,都像在喧嚷着昭告世人:这里的残忍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系统性的暴行。

      那些监工或许早已将自己异化为冰冷的器械,用“药道”之名,行修罗之实。

      最可怕的,不是疯狂,而是将疯狂当作寻常的麻木。

      沉疴始终站在上层发号施令,却不曾踏足这地下二三层的炼狱。十几年前,那个被铁链锁在药池边的药人,如今成了执掌生死的刽子手。可他的脚步,却不肯沾染这地宫深处的尘土。

      我重新回到第一层,望着他模糊的身影,火光将他的轮廓映在石壁上,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摇晃的阴影。

      他指挥若定的声音不断传来,好像这里不是他曾经惨叫哀嚎过的人间地狱,而只是一处寻常的工事。

      究竟是不敢面对,还是已经彻底将那段记忆剥离?我不敢细想。

      这地方每一寸的空气都浸着冤魂的呜咽,我匆匆走完最后几处角落,然后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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