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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我的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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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身上的鞭伤还需将养月余,待皮肉淤肿尽消、骨节钝痛渐平,方能痊愈。奈何沉疴奉皇后懿旨,催逼甚急,我只得强忍伤痛,随他匆匆赶赴皇城。
此时先皇驾崩未久,梓宫还停在灵于大殿,昭义皇子——不,如今已经是太子了,他正在跟臣工们操持国丧,宫中一片忙乱。
皇后见我入宫,当即擢我为御药监主事,又命我速炼一批丹药为先皇陪葬,以彰其“仙驭不远,丹道通玄”之尊。
我自幼习医,精研岐黄之术,救人无数,如今竟被逼着去炼这破丹药?!
炼丹?那是方士的勾当!我堂堂医女,行的是济世之道,炼的是救命良方,岂能跟那些装神弄鬼的丹鼎之术混为一谈?
可皇后才不管这些。眼下,我的命就悬在皇后手里。不服?那就得死。
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低头应道:“是,臣这就去办。”
眼下正值太子继位的重要时刻,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张景纯曾说过太子有半数朝臣支持,可依我看,对这草包太子的支持,整个朝堂怕是连三成的官员都没有,不过是碍于皇后母族的威势,众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皇后娘家手握重兵,战力远胜成渊皇子麾下,可即便如此,她仍不敢掉以轻心。如今既要拉拢朝臣,又要安抚藩王,更得分神应对她最大的政敌,那位远在蜀地的诚渊殿下。焦头烂额之际,她哪还有余力盯着御药监的琐事?
说来讽刺,上次入宫为皇帝诊治时,那些绝密的试药档案我连碰都碰不到。如今皇后为了让我尽快炼出丹药,竟一股脑儿将陈年卷宗全摊在了我面前。
我不明白,以她的城府,怎会如此大意?是觉得我掀不起风浪,还是这些陈年旧案早已被她遗忘?
案几上那些我一直想要得到的卷宗,此刻就这么静静躺着,封尘的墨迹里藏着太多秘密。楚南星的许多故事就这样压-在其中,包括当年那场无人敢提的风波。
这些时日我按着档案里的古方,依着皇后的意思炼了几炉“仙丹”。
我望着眼前的成果,这金光灿灿的丹丸,裹着朱砂金箔,在锦盒里排得整整齐齐。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仙家气象。
可只有我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寻常药材配成的补剂。皇后要的从来不是真正的长生药,她要的是一出能演给满朝文武看的戏码:看啊,新朝有祥瑞,太子继位是天命所归!
第一批丹药呈上去后,皇后果然凤颜大悦,开了恩准我休沐几日。
我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档案,心里很是激动。
是时候了。
趁着这难得的清净,我定要把楚南星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往事,翻个底朝天!
我像一粒微尘,在这浩瀚的档案汪洋中浮沉。
烛火映得满室昏黄。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从更深露重到东方既白,案头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蜡泪堆成了小山。
终于,在某个泛着霉味的角落,我翻到了一册残破的试药记录。当我触到那熟悉的字迹时,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楚南星的亲笔手札。
墨迹已有些褪色,但笔锋依旧凌厉如刀。每一道笔画都在纸上刻着当年的秘密,终于等到我来重新揭开。
这本泛黄的册子既像是严谨的试药记录,又带着几分私密的日记意味。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褪色的墨迹依然清晰可辨:
“大观二年三月初六,余入御药监为药童,职司药材分拣、炮制,兼为诸太医奔走杂务……”
从其中所记的时日来看,这是二十年前的笔记。字迹端正清秀,一笔一划透着少年人的朝气。透过纸页,我好像看见一个满怀憧憬的少年,正郑重其事地记录下人生新篇章的开端。
那时的楚南星,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条看似光明的御药监之路,最终会通向怎样的结局。
我逐页翻阅,手指虚划过每个字,不肯看漏一点。
册子里密密麻麻记载着楚南星早年的经历。从他替御医们研磨药材、煎煮汤药,到后来得以随诊后宫,一步步从卑微药童跻身御医之列。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医术精进的过程:某年治好了贵妃的顽疾,某次在皇帝急症时献上奇方……
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与季衔霜相处的片段。楚南星说:这位年纪轻轻就官至御药监高位的怪人,初见时,自己简直要被他的臭脾气气死。“若非圣命难违,谁愿与这等刻薄之人共事!”他在某页愤愤写道。
可渐渐地,字里行间的怨气变成了无奈的笑:“今日季疯子竟为一只受伤的猫儿诊治半日,倒是有趣。”后来更添几分欣赏:“虽性情古怪,但论及金针渡穴之术,满放眼御药监无人能出其右!”还有某年冬至的记录:“携自酿剑南烧春与季兄共饮,此人酒量竟如此浅薄,三杯下肚便开始大谈‘想学那闲云野鹤,不问归处,只随山水而去。’的傻话。”
但越往后,笔迹开始变得迟疑。
“今日又试新方,以囚犯为药引……”
墨迹在这里晕开,像是被水渍浸过。
“此非医者仁心,然上命难违……”
我好像看见当年的楚南星,在灯下握笔良久,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我的目光突然被纸页间两个刺目的字眼攫住。
“沉疴”!
我连忙翻回前页,借着烛火细细比对。起初我只当这两个字是楚南星记载的某种顽疾,可越看越心惊。
楚南星的笔迹在这一页显得格外凝重:
“大观五年冬,江淮大疫。余奉命救疫赈灾,于尸骸堆中见一孩童,约莫五岁,蜷缩其间,竟尚有气息。其家人皆殁,阖门尽绝,唯此子独存。”
“察其体貌异于常人……”
墨迹在这里顿了顿,像是笔者回忆什么可怕的景象。
“……周身无一处溃烂,双目赤红如血,触之冰冷似铁。更奇者,疫鼠近其三尺即毙。”
“余问其名,不答;问其年岁,但伸五指。观其形销骨立,却隐有邪气缠身,忽忆《灵枢》有云‘沉疴难起’,遂叹曰:便唤你‘沉疴’罢。”
“此子闻言,竟咧嘴一笑……”
后半句被浓墨重重涂去,只余一团狰狞的黑。
我继续翻阅后面的内容,那是楚南星将沉疴养到六七岁时的一段记录。
“大观七年三月初七,携沉疴出宫,赴济世堂东家顾氏私宅。顾氏世代与御药监有药材往来,其府邸位于城东梅坞,庭园幽静,花木扶疏。”
笔迹在此处略显滞涩:
“沉疴性子愈发阴郁了。宫中森严,这孩子总独自缩在药房角落,被人欺负也从不言语……是我不曾细心照拂。”
下一页的墨迹突然轻快起来:
“今日为顾夫人诊脉,其已有六月身孕。特意带着沉疴同往,那孩子初见园中锦鲤时,眼中竟闪过一丝光亮!自收养他以来,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最后一行字迹被水渍晕开:
“或许,我该多带他看看宫墙外的天地……”
顾氏?!
我心头一跳,端起笔记贴到眼前。难道这济世堂的顾家,竟与我有渊源?
我继续往下看,楚南星的笔迹渐渐鲜活起来:
“……顾夫人胎象平稳,只是进补太过,反致气血壅滞。余开了几味理气安胎的药,嘱咐她莫要再服那些虎狼之药。只是这妇人实在聒噪,三句话不离‘这胎定要是个麟儿’,听得人好生厌烦。”
墨迹行至此处忽变轻快:
“倒是顾老爷那位三岁的长女桑榆,当真灵秀可人!前任夫人所出,生得粉雕玉琢,杏眼如点漆,蛾眉似新月,扑闪的睫毛下藏着一对会说话的眸子。”
“更妙的是,这小丫头竟识得园中大半药草!见我在看忍冬,她跌跌撞撞跑来,奶声奶气道:‘这是金银花,能治发热呢!’这般天资,难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暂时放下册子,心中很是激动。
二十二年来如浮萍般的身世,竟在这故纸堆里寻到了根脉!
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想,顾家宅院,那里面或许还留着关于我生母的痕迹?或许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回案前,继续翻开下一页。
笔锋在此陡然凌厉,墨迹几乎力透纸背:
“岂料今日顾某竟寻我密谈,欲将桑榆献作药人!”
“荒唐!”
这一竖划得极重,像把刀劈在纸上。
“自圣上沉迷长生之道,御药监已成魔窟。如今竟定下这般规矩:“凡举荐十名特异体质者,官员可擢升一阶;商贾献子,则赐盐铁专营之权。”
下一页的笔迹开始变得愤怒:
“那顾某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案上的《漕运盐引章程》……三岁的孩子啊!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就为换几张贩盐的批文?”
最后半页被反复涂改,最终只余一行歪斜的字:
“今夜桑榆还摘了芍药插在我药箱上,叫我‘楚伯伯’……”
烛泪堆满烛台,一如我此刻溃堤的心绪。
原来所谓血脉,不过是秤杆上的筹码。三岁的顾桑榆值多少?约莫抵得过江南三州的盐引,换得来满门富贵。
该恨吗?可喉间翻涌的,偏是比恨更蚀骨的悲凉。
我缓缓合上那本残破的册子,纸页在掌心簌簌轻响。后半部分早已不知所踪,但那些缺失的真相,如今也无需再深究了。
楚南星已死,老头也已作古。即便知晓了全部过往,又能如何?
这偌大的御药监,如今也成了困住我的魔窟。
往事如烟,前路未卜。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在这龙潭虎穴中活下去,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好。
我将楚南星的笔记仔细收好,又翻出几卷尘封的试药实录。那些纸页上记载的真相,比想象中更为残酷。
原来当年楚南星终究无法忍受御药监的暴行。尤其当圣上下令以孩童试药,无数幼小的生命葬送在那炼狱后,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最痛苦的抉择:在我和沉疴之间选一人赴死。
“大人选不了,那就由我来选!”
透过故纸堆里零零散散的线索,我能够想象到,那个后来成为我养父的药童,在生死关头做出了怎样艰难无奈决断。他认定沉疴那异于常人的体质,或许能扛过试药的折磨。
可即便献祭了沉疴,楚南星的处境也已岌岌可危。在季衔霜的帮助下,他带着那个药童和不足四岁的我,拼死逃出了金陵城。
马车碾过官道的泥泞,载着我们一路西行,直到蜀地的群山将吃人的皇城隔在身后……
看到最后,我再没有心思去翻动那些卷宗了。我仰面躺在地板上,闭上干涩的双眼,任由更漏声一点一点将黑夜熬成黎明。
待晨光透进来后,我坐起身来。
今日,我定要亲眼去看看,那档案里所谓的试药场所,究竟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