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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沉疴痼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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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随沉疴带领的禁军上了官船,脱下一身嫁衣,将它整齐地叠放好。
很长的一段行程里,我都被关押在最底层的船舱,沉疴派人将我严密监视起来,好像生怕他人将我劫走,或者我自己逃走。
我想,诚渊殿下和张景纯应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蜀中是诚渊皇子的封地,燕云湛的情报网又向来消息灵通,而沉疴和他手底下的禁军从金陵一路过来,甚至直接闯入我们的婚礼现场,如入无人之境,这其中如果没有诚渊皇子的默许或者说暗中操作,根本说不通。看来,诚渊皇子为了迫使燕云湛帮助他夺权,是拿我做了赌注的,甚至可能私下里还和沉疴有过联络。
我在暗无天日的底舱里昏昏沉沉不知熬过了多少时日,终于被带上舱面。也不晓得这些官差为何突发善心,竟赏了我一顿像样的饭食,又引我登上这官船的楼船甲板,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我倚着船舷眺望两岸,只见江水已由岷江上游的湍急奔涌转为平缓开阔,想来官船顺流而下已有三四日光景,此刻应行至嘉州地界。两岸青山渐次低伏,取而代之的是绵延的稻田与星罗棋布的渔村。远处乐山大佛的轮廓隐约可见,江心沙洲上白鹭惊飞,与往来商船的帆影交织成趣。
可我早知这些官差不会平白让我出来透气。果然,还未等我看尽两岸风光,便被粗暴地拽回舱内,径直押往一处轩敞所在。
这里地面中-央摆着张紫檀帅案,案上堆满了药罐,苦涩的汤药味混着血腥气很是难闻。瓷碗里浮着未滤净的药渣,几株川穹、血竭散落案头,染血的棉纱散落一地。两名医官正在收拾药箱,见我被押进来,手上动作一顿。其中年长者捋着灰白胡须,浑浊的眼珠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露出个似悲似嘲的古怪表情;年轻的那个慌忙低头,还把金疮药瓶碰倒在毡毯上,又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给他捡起来,发现瓷瓶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指印。
看这里的布局和形制,应该是沉疴所在的将舱。把我押过来,难道是为了让我给他疗伤?
两名医官收拾好东西,却没有离去,又对我说,大人马上就到。
舱门被猛地推开,沉疴大步跨入。他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袭窄袖武官常服。我死死盯着那张曾让我做过许多噩梦的脸:他眉如剑锋,眼若寒星,本该是副俊朗相貌,可脸颊那片焦黑的灼痕与下颌处胭脂色的疤,配上他一身的阴翳之气,让他显得十分骇人。
他停在离我几步之距,目光似刀刃一寸寸刮过我的皮肉。那不是单纯的杀意,而是猫戏鼠般的残忍兴味,似乎在盘算着该从哪里下刀,才能让我清醒地感受每一寸血肉被剥离的痛苦。
我闻到他一身的血腥之气,好像过了三四日,燕云湛前几日给他留下的重创,到这时也没有养好多少。他缠在身上的那些纱布,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整个人的脸色也十分苍白。
他解开染血的纱布,露出身上被碎月剑割伤的口子,盯着我,掐住我下巴,迫使我看清他的伤口,“给我治伤。治好了,许你回上舱晒晒太阳,治不好嘛……”他另一只手抽出鞭子重重打在舱壁上,“正好试试新到的鞭。听说这鞭子上的倒刺能勾出人的肠子,几十鞭下去,保管让你亲身体会什么叫‘肝肠寸断’。”
他阴测测地笑着,拿起鞭梢扫过我的脸颊,“不过你放心,会有御医在旁边候着,绝不会让你轻易死了,毕竟,看着你一点点被折磨至疯,可比直接弄死有趣多了。”
我心中暗忖:这人心理已阴暗扭曲至此,我若露半分惧色,反倒遂了他虐玩的兴致。眼下既可窥他伤情,倒是个以医为刃的良机。
于是我仰首迎上他的目光,回应道:“大人这伤若再耽搁,怕是要烂到心肝里去了。正好,我新研的‘腐骨生肌散’还缺个试药的。以毒攻毒的法子,就不知大人敢不敢用?”
我冷眼打量他神色,取过案上银柳叶刀,刀尖轻挑他伤口的腐肉。寒光闪过处,黑血顺着刀槽蜿蜒而下,他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倒眯起了眼,继而又笑了起来,好像我正持着团扇为他扑蝶取乐。
我注意到他的血比常人更难止住,不知是天生体质特异,还是因服药或修炼了什么特殊功法所致。
与这变-态的仇人相处,治病已是难事,而揣摩他的性情、斟酌言行分寸更是如履薄冰。每句话都要思量再三,每个动作都要拿捏得当,生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这般战战兢兢过了大半个月,他的伤势总算略有好转。我借机以“需根据体质调整药方”为由,才从他口中撬出一些关于他特殊体质的只言片语。
沉疴冷言冷语道:“萧天阙那老东西逼我练血蚕诀,经脉逆乱,血行如沸。”他拿过镜子,照着自己脸上那道胭脂色的旧疤,“这道‘蚕纹’,让我每次运功的时候,里面的血线蛊虫就会活过来啃噬脏腑。”
他一下子又抓住我正换药的手,狰狞地说:“寻常郎中见这症状,不是吓疯就是治死,你家死在我手里的那位好师父,倒是挺有法子,但你猜,他九泉之下若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弟在给仇人续命,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啊?哈哈哈哈……”
我盯着眼前这人,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可我知道,仇恨只会蒙蔽双眼,让人做不成事,更报不了仇。所以此刻,任凭他如何言语羞辱,我都只当耳旁风。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去看他,只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我斟酌着措辞,小心试探道:“大人这经脉之损,像是陈年旧疾,想来早年便已落下病根。倒是那血蚕诀……”我顿了顿,“上半部确有温养经脉之效,只是若贸然修习下半部……”
话到此处,我适时收住,转而专心为他换药。我自认为这番话说得似是而非,点出了他的症状根源,又未直接道破他强行修炼的隐秘。
可他的眼神这时却一下子变了。他方才还阴冷如刀的目光,此刻竟显出难以名状的痛苦与怨毒。我尚未来得及思索是哪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便见他猛然掀翻药案,瓶罐药散哗啦碎了一地。
他从舱壁架子上扯出麻绳,动作狠厉地将我手脚捆死,随后把我拖向角落里那根黑黢黢的木桩。这本是根船用桅杆的备用料,却被他生生钉死在舱板上,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抓痕,还有几处暗褐色的污渍,像是经年累月浸染的血迹。
“既然你这么喜欢打听……”他勒紧绳结,声音里带着扭曲的快意,“不如亲自尝尝血蚕诀的滋味?”
我体内的蛊虫——那条曾与燕云湛共治顽疾的本命蛊,这时被他以血蚕诀硬生生逼出体外。他五指成爪,掌心泛起血雾,蛊虫在半空剧烈挣-扎,却终究抵不过那股阴邪之力,瞬间爆裂,然后化作一蓬腥臭的齑粉。
他运起血蚕诀,下颌那道胭脂色疤痕忽如活物般蠕动起来,皮肉之下似有无数血线游走,渐渐凝成细如发丝的蛊虫,顺着他的脖颈爬向指尖。我浑身发冷,本能地闭上眼。
心口传来刺骨寒意,那些猩红的血线蛊虫竟穿透衣料,如细密银针般扎入肌肤。它们在我血脉中蜿蜒游走,所经之处似万千毒蚁啃噬骨髓,精血也一点点被它们吸走。
不过,这邪功好像也在反噬其主。不过片刻,我便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劲,他下颌疤痕也在剧烈抽搐,于是不得不将蛊虫尽数收回。
我以为这就完事了,却见他又反手抄起一旁的鞭子,说:“别急,这才刚开始……”鞭影破空之声响起,我腰身随即炸开一道火辣辣的痛楚。我咬紧牙关,指甲掐着掌心,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可随着第二鞭、第三鞭接连落下,终究还是抵不住这剥皮拆骨般的剧痛,泪水混着血水滚落下来。
鞭子撕咬着我的皮肉,可他的声音却比鞭子更狠厉,他一边抽打我,一边说出一些令我震惊的信息:“你……你可还记得……我们……我们曾一同被送进皇宫……做那试药的……药人?!”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你们这些……没心肝的……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他狠命地捏着我的脸颊,逼迫我看着他:“你看清楚,我姓楚——楚、沉、疴。”
一鞭又一鞭接连落下来,“忘了吗?我是楚南星的义子……那个被你遗忘的替死鬼!……那年试药的孩童……尸体都堆成了山……最后只剩你我两个药引……”
他惨笑着:“知道……那老东西……怎么选的吗?”他刮过自己下颌上胭脂色的疤痕,“他按着我的脖子……对监官说……用这个!用这个废物……替我的好徒儿!”
一记重鞭狠狠抽在我腿上,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可我……我活了下来!而你们……你们却像甩掉破鞋一样……把我丢在那吃人的地狱里!你……你当然不记得……你早就……把这一切……都忘光了!”
皮开肉绽的痛楚,都不及此刻我心中震撼的万分之一。我竭力在记忆中搜寻,却找不到丝毫关于幼年试药的痕迹。若他所言非虚,十八年前在金陵为药童时,我尚不足四岁,沉疴也不过七岁稚龄。
我心中惊疑不定:这究竟是沉疴因仇恨而生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的过往?可他眼中的怨毒如此真切,而我从小就身中来自御药监的寒髓毒,也足以成为我曾是药人的证据。那么先前老宗师跟我讲的那段楚南星的往事,里面又藏着多少真假呢?
沉疴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恶狠狠地说:“你可知道,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我是如何一日日捱过来的?”
他掐着我的脖子,继续说:“当药师告诉我,你们早已远走高飞的时候,你知道,又是什么让我没有咬断自己的舌头吗?”
我瞪着他,痛苦地望着他。
他松开手,惨笑道:“就是这份恨意啊……我发过誓,定要你们亲身体验……我尝过的每一种毒药,受过的每一道酷刑!”
他收了鞭子,后退半步,笑得毛骨悚然:“不过,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清醒地体会,什么叫加倍奉还!”
我被他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意识消散之际,终是被闻讯赶来的副将带人解救下来。毕竟我是朝廷钦点的御药监主事,这般酷刑加身,实在有违朝廷法度。两名御医奉命前来为我诊治,见伤势之重,俱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伤口,敷上珍贵的金疮药,又用细白棉布层层包裹。这一番折腾下来,我已是气若游丝,一连多日都只能僵卧在榻,连翻身都痛得冷汗涔涔。
伤未痊愈之际,沉疴竟又施施然前来“探视”。他把-玩着柳叶刀,不怀好意地说:“顾大夫这伤……可好些了?”
我闭目不语,他却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掀开我的衣袖。当看到腕上那点朱砂时,他眼中闪过病态的兴奋:“啊呀……”冰凉的刀片轻轻划过我的手腕,“差点忘了,我那好师哥还没来得及享用他的新娘呢。”
他俯身在我耳边呵着热气,我极力地避开。“你说……若我在此刻要了你,等他找到你时,看到你这守宫砂不见了……”他发出难听的笑,“他那张永远从容的脸……会不会终于裂开呢?”
如今有众官员盯着,在抵达金陵前他已经不敢太过放肆。御医也在一旁帮腔,提及后续试药还需我的处子之血作引。
但我对他和整个朝廷的厌恶一下子涌了上来,怒火与屈辱在我胸中翻腾,我冷笑一声,对他嘲讽:“大人这般兴致,倒叫人想起先帝炼制的龙阳丹,听说服食者皆会经脉逆行,那处血脉淤塞,空有淫心却无淫力。”我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腰间,“难怪大人对血蚕诀如此执着,怕是连御药监最下等的春-药都救不了您这隐疾吧?”
我-干脆连着朝廷一起骂:“说来也是,朝廷这些年搜罗的仙方,十之八-九都是这般,治标不治本,还专坏男儿根本。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眼中凶光暴涨,正要发作,却被一旁的副将死死拦住。御医也急忙上前拱手:“大人三思!皇后要的是活着的药引!”
沉疴最终狠狠甩袖,临出门时,他回眸投来阴冷一瞥:“顾大夫且好好养着,不日就要抵达金陵,到时候……本官定要请皇后开恩,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处子血,一滴一滴,炼成那真正的长生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