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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镇海楼中 ...

  •   玄明地宫深处的那具白骨被老宗师派去的人起了出来。等了这么多年,要等到里面的毒雾消散、蛊虫死绝,才终于能为他入殓。

      我们把真正的楚南星葬在了碧梧城外、老头身边。

      我跪在坟前,将黄纸一张张投入盆中的火焰。

      “闹了这么多年,原来您不是楚南星啊……”火焰突然窜高,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在回应我的话。

      我摸着手腕上的长命缕,那些老头编织红绳、把它挂在我手上、对我祝福的画面的依然清晰如昨。“其实都是我误会了,”我添了黄纸又自顾自地说,“您从未说过自己是楚南星。只是这些医书、图谱上全是他的署名,我自然就以为……”

      山风卷起纸灰,有几片沾在我的衣襟上。季衔霜过来帮我伸手轻轻拂去,就像当年老头为我拂去前襟上的药渣那样。

      “可是啊,”我望着给他新做的墓碑,那上面未刻一字,泪水还是滚落,“不管您是谁,不管您真名叫什么……”火焰渐渐弱了下去,我赶紧又添了几张纸钱。

      “您永远都是我最敬爱的师父,是把我当亲生女儿养大的父亲。”我伸手触碰他冰凉的墓碑,“是教我认字、教我医术,在我寒毒发作时整夜不睡给我熬药的……家人。”

      燕云湛的手轻轻拭过我的脸颊,帮我擦去眼泪。

      我仰起脸,望着坟冢远处的青山绿水,“你看,我现在又有家了。”

      “还多了个师父……”我转头看向季衔霜,他眉目间的沉稳和顽固与老头越看越相似,又对着老头的坟说:“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燃尽的纸灰飞扬起来,季衔霜抢了话:“他高兴还来不及!”

      是啊,那个总是嘴硬心软的老头,若是知道有人继续疼我,怕是嘴上嫌弃,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一叠纸钱燃尽,我跪直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季衔霜那边还没结束,他蹲在楚南星墓前,苦笑:“楚兄啊楚兄,”他摇摇头,叹息着说,“你这人,清高、重情义、了不起,自己一走了之,让我给你顶替了御药监首席的空位,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如今你倒是洒脱咯……”

      他仰头灌了口酒:“你酿的剑南烧春,当年总吹嘘是天下第一……”晃了晃酒囊,他笑得更深,“如今我到了你家乡,才知道什么叫正宗。这酒啊,比你的强。”

      山下传来碧梧城集市的喧嚷,炊烟袅袅升起。季衔霜拍了拍墓碑,像在拍老友的肩。

      “我打算在这儿住下了。横竖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望向天边流云,“总能再聚的。”

      季衔霜把酒酹了坟土。

      日光映照着楚南星碑上新刻的字迹,恍惚间我好像看见那个素未谋面却与我命运相连的身影。

      说起来很是惭愧,我三岁以前根本不记事,对楚南星那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但我相信老宗师所说,十八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楚南星携着不足四岁的我冲出金陵皇城。他一路躲避追兵,拼了命地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还用尽毕生所学为我解毒疗伤。这件事,季衔霜也是认可和做了证的。

      我望着燃了又熄的纸钱,忽然觉得老一辈的有些人啊,真是习惯头也不回地一直向前走,很少停下脚步去翻检过往的包袱。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些刻骨铭心的情仇,在他们不断朝前走的人生进度里,选择慢慢地放下。

      不过,后来我这才明白,其实不是岁月磨平了记忆,而是他们选择将最沉重的部分独自背负。

      就像老头从未提起过他与楚南星的过往,也像楚南星至死都不曾告诉别人皇城里的真相。

      我想起以前还小的时候,缠着老头给我讲睡前故事,老头常说的那句话:“前尘往事,不过是一把烧尽的纸灰。”现在想来,这话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的叹息。他们不是忘记了,而是把故事都化作了沉默,将秘密带进了黄土。

      我向楚南星恭敬地磕了响头,虽然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但他拼了命把我带出那座吃人的皇城,最后的遗愿里还有我,将我托付给老头,这份恩情,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我们一行人策马向碧梧城而去,马蹄踏过官道,扬起一路轻尘。

      夏日的晨风拂面而过,我握着缰绳,侧头看向身旁的燕云湛,他眉目含笑,似是察觉我的目光,也转头望来,眼底映着天光,温柔而笃定。

      碧梧城的城门在望,我们下马步行,进了城后,就去给照拂过我的所有街坊邻居递上喜帖。

      “哟,顾丫头!”刘婶正擦着手上的水渍,一见我们便笑开了花,忙不迭地接过烫金喜帖,眼睛却不住地往燕云湛身上瞟,半晌才一拍大-腿,“哎哟,可算等到这天啦!”她又一把拉过我,凑近耳边,压着嗓子道:“这燕少主果然生得俊,气度也好,你这丫头……”她眯眼一笑,拇指一竖,“有眼光!”

      我扬眉一笑:“那是!您从前不是总念叨,挑男人不能光看脸,但也不能太磕碜。这不,您教的嘛!”

      “届时还请各位赏光。”街坊们纷纷出来道贺,燕云湛被围着,在一一回应。有人打趣,有人感慨,猎户张叔过来拉着我的手念叨:“你师父若是在,不知该多高兴……”

      我又向街坊邻居介绍了季衔霜,直到一起把我们手头所有的喜帖全部送出才离了城去。

      时辰尚早,我们今天还要动身前往山海盟总舵迎接贵客。不过先前燕云湛早已将诸事打点周全,只等贵宾莅临。

      及至午后,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缓缓而来。当先一骑正是诚渊皇子的近臣张景纯,他身着雪青色锦袍,腰间玉带生辉,虽是一介文臣,骑乘之间却自有一番儒将风范。其后多匹骏马牵引的大马车珠帘低垂,隐约可见诚渊皇子端坐其中的身影。随行侍卫皆着玄甲,刀戟如林,旌旗猎猎,端的是皇家气派。

      蜀中是诚渊皇子的封地之一,今日不仅是燕云湛亲率山海盟、玄明楼众人出迎,一些地方官员也亲临相候了。山海盟总舵门前鼓乐齐鸣,众人执礼甚恭,唐家姐妹也在其列,接风仪式还算隆重。

      车帘轻挑,诚渊皇子款步而下。众人慌忙整衣行礼,呼声此起彼伏。他含笑颔首,在燕云湛的引领下开始巡视山海盟各处。我和季衔霜跟随在队伍末尾,听他们谈论些蜀锦的织法、岷江的水势,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行至议事堂前,眼见又要开始那些冗长的官样文章,我实在耐不住性子了,转头看季衔霜也是一样,于是我俩就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

      我们踏着石阶一路向上,山风渐凉,人声渐远。及至山顶观星台,四下无人,唯见岷江如练,蜿蜒于群山之间,盐道上的商队如蚁,缓缓而行。我们倚在亭栏边,任风吹散满身倦意,说了会话,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暮色已沉,山下灯火渐明,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想着宴会怕是开始了。我俩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踱回议事堂,正好赶上开席,于是跟着侍女进去,找了个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来。

      我本以为自己藏得够隐蔽,却还是被眼尖的张景纯发现了。他一个侧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随即俯身在诚渊皇子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子殿下听了这话,视线直直朝我投来。

      “燕盟主,”他的声音清朗,瞬间让整个宴厅安静下来,“听闻你近日定了亲,对象正是那位当初揭皇榜为父皇治病的女大夫?怎么把人藏在角落里,莫非是舍不得让我们一见?”

      殿内顿时响起善意的哄笑,满座宾客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我。我用“救我一命”的眼神看向身边的季衔霜,他回了我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我又望向燕云湛,他倒是神色从容,但我想着这种场合,总要给他留足面子。于是起身向众人行礼,再缓步走到他身边。

      燕云湛顺势执起我的手,另一手举起酒杯:“殿下见谅,内子不惯应酬,是臣疏忽了。”

      “内子”二字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当下我还是得和他一起敬酒,然后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举杯共饮。

      可我真的很不惯这等觥筹交错的场合。整场宴席都如坐针毡,最爱吃的菜也不敢多夹一筷。偏生坐在燕云湛身侧,更要端着架子,学着唐家姐妹的样子,不敢丝毫放肆,总之就是不自在。

      好容易熬到曲终人散,待那些穿锦袍的官员们陆续告辞,唐家姐妹也走了,厅内便只剩下诚渊皇子、张景纯二位贵客。燕云湛不动声色地朝我与季衔霜使了个眼色,引着我们一起往山海盟的镇海楼行去。

      这镇海楼临崖而建,飞檐如剑,是燕云湛平日处理机密要务之所,也是他在山海盟的住处,倒是个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现在,”燕云湛斟了盏茶推至诚渊皇子面前,“该说正事了。”

      诚渊皇子喝了口茶,坐下来说:“自我离京入蜀至今,父皇病情日笃,此番音信延长,恐怕他已是时日无多了。”

      他看着我说:“半年前,顾大夫离了御药监后,皇后招揽了个叫沉疴的奇人,他擅炼蛊术,能以蛊虫暂控人心。他们如今,正用这等手段对付父皇。”他声音沉了几分,又道:“我虽握有三州兵权,却难破这阴毒诡局……”

      我疑惑:“可殿下既兵权在握,任他蛊毒诡谲,难道还能敌得过铁甲铮鸣?”

      张景纯解释:“皇后掌凤印亦有兵权,昭义殿下身后更有半数朝堂。更何况,他们借蛊术篡改传位诏书,这‘正统’二字便成了他们的利器。皇上返病难起时,一道口谕便将诚渊殿下遣返蜀地。明似贬谪,实为……留得青山。”他又望向燕云湛:“沉疴与燕兄师出同门,如今可破此局者,就是三位了。”他目光扫过我、燕云湛和季衔霜。

      燕云湛离了桌,指着壁上舆图,试探道:“剑阁雄关横锁金牛道,夔门天险扼守三峡口,十万大军亦难叩蜀门。纵使诸葛武侯在世,当年也困于子午谷奇谋而终未敢用,只要把这些天险守住,便外敌难犯。所以……我等江湖草莽,又凭什么赌上项上头颅,来陪你们赌上这一局?”

      张景纯反驳他:“蜀中沃野千里,雄关如铁,恰似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朝廷岂能安枕?”他眼中锐芒更利,“你又不是不知,当年朝廷为削蜀地之势,刮骨吸髓般搜刮民财,逼得百姓揭竿而起,燕兄这是忘了锦江三月赤了吗?如今你手握江湖势力,在庙堂眼中,与当年那些流民帅又有何异?”他不等燕云湛回答,继续逼视,“良禽择木,眼下诚渊殿下这株乔木,就是能在燎原之火中擎住苍穹的!”

      不是……你俩当着皇子的面这么议论朝廷,真的合适吗?可当下这两个情谊深厚的好兄弟就这么对峙着,场面一度尴尬。

      季衔霜先将这尴尬场面打破,对诚渊殿下说:“殿下深谋远虑,不知此番,是要先破那金陵迷障,还是……直取中宫?”

      现在起兵直取中宫其实还不是时候,但让我和季衔霜马上动身去皇宫解蛊也不太现实啊。

      几个男人都沉默了。

      我就插了个话:“从蜀地到金陵往返数千里,耗费时日过多,等我们赶到,只怕龙榻前早换了诏书。”

      “赶不赶得及另说,”张景纯从袖中取出半卷密诏,上面墨迹早已晕染,“现在的情况是,皇上原欲立诚渊殿下为储,如今他们要用蛊虫操控圣心,改立昭义皇子。”他目光如刃直刺燕云湛,“若果真如此,燕兄当知,如此一来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

      烛花爆了个响,映得燕云湛眉间阴晴不定。

      我问张景纯:“会如何?”

      “昭义殿下不会放弃长生之术,”张景纯神色凝重,“若他登位,御药监届时将大规模重启活人试药,到那时,白骨蔽野,哀鸿千里,只怕天下危矣!”

      话到此处,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屋内只闻漏刻滴答声。

      我直视诚渊皇子,直截了当地问他:“若有机会求得长生,殿下会选江山,还是自己的命?”

      季衔霜一副想把我嘴巴捂住的表情,但话已说出口,却是再也收不回来的。

      诚渊皇子起身认真道:“这么多年,父皇为求长生受尽折磨,耗费的又何止是国库?亦是万千黎民的性命!那所谓的长生药,带来的不过是绵延病痛。我又岂会重蹈覆辙?”

      他转而向燕云湛说:“燕盟主这些年为蜀地百姓筑起的屏障,我都看在眼里。你竭尽全力做了许多,才让京城那套活人试药的勾当,终究没能染指蜀中。可皇后如今的手段,已能让百姓自愿走进炉鼎。而你想护住的人,都在蜀地这张棋盘上。”

      接着,他重新坐下,对燕云湛推过一枚黑玉令牌:“合作,我给你三州兵权。成,可安天下;败……”他握紧拳头,似乎下定了决心,“蜀中这条退路也永远为你留着。”

      光影中,张景纯直视燕云湛:“今日不妨打开天窗,燕兄究竟作何打算?”

      燕云湛神色凝重,良久才缓缓开口:“殿下的诚意,我心中有数。只是桑榆和季大夫的安危容不得半点闪失,解蛊之事不妨暂且从长计议。待皇后阵营露出破绽,我们再伺机而动,如此既能保万全,亦能一击制胜,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张景纯正要出言劝说,却见诚渊皇子抬手示意噤声。他垂眸静默片刻,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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