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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画中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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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姐妹尚未离去。
从玄明地宫回来之后她们在庄园里疗养了一阵,期间我去看过她们,两姐妹一开始有些心悸恍惚,麻木颓然,将养了半个月才好转一些。
这一日,我给药圃浇完水之后,想再去看看姐妹花,走到半路,她们已经向我迎面走来。
姐妹俩对我说,她们有事相求、有事相告,于是我们换了地方谈话,转而去了庄园的药房里。
当两个美人告诉我她们命不久矣的。
季衔霜已经为她们诊断过,因早年以身试药,她们的元气遭到重创。这等损耗不是寻常的伤,脏腑根基受损严重,寿元也因此不可避免地遭到折损,着实令人痛心。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那龙息灵芝与上古温玉髓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若能善加调配,还是可以滋养她们受损的脏腑、培补亏空的元气。只要悉心调理,尚有回春之望。今日她们前来寻我,也有为这两类灵物的用法而来的缘故,盼我能指点一二,寻得调理良方。
谈话间,我们终究还是触及了那个避无可避的话题,即当初她们以假孕骗我配药之事。
我深知她们背后有难言之隐,困于时局身不由己,可这份被利用的心情,即便知晓情有可原,却仍让人如鲠在喉,也让我们有隔阂。
唐采蔚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怀上严讽的骨肉,一直以来,燕云湛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一开始,其实是她在姐姐唐璇音的建议下服下了药物伪装成滑脉,然后骗我说自己怀了孕。她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所求不过是要让唐暇豫尝尽自己当年种下的恶果。
我又问她们为何对自己的生父如此恨之入骨。她们沉默良久,终于说出了唐家另一桩隐秘之事。
昔年帝王为求长生,命御药监遍寻天下,寻找能承受药性、调和丹毒的体制特异之人。唐家姐妹的生母,便是那万中无一的药引之体。她的血脉不仅能耐受剧毒,更能将此异禀传于子嗣。唐暇豫得知此事,也不管她出身如何寒微卑贱了,执意迎娶,所求无他,唯欲借她之躯,生养一批代代可用的试药傀儡。
她为他诞下双女,却在一次次试药中耗尽生机。待到身体孱弱不堪之时,她仍拼命想要活下去,只为护住两个年幼的女儿。可这时唐暇豫早已视她为废人,见她因试药而面目溃烂、形如恶鬼,便命手下将她活埋于荒野。
母亲死去的那夜,泥土一寸寸掩过她的身躯,那可怜的女子拼命想要挣脱自己被活埋的命运,却被铁锹一次次拍回荒野的泥尘里,直到再无生机。而姐妹俩,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活生生埋葬。
对父亲的仇恨,唐家姐妹在幼时便种在了心里。
她们所言是真是假,我已无从分辨,亦不愿深究。但千年温玉髓与龙息灵芝的用法,我仍决定一试。纵使她们的故事是谎言,纵使她们的身世是虚构,于我而言,不过是多了一味药、一桩症。是我自己决定为她们研制药方,只因它是活人性命之物,我的刀笔,该为生死悬一线者而落。
我沉吟片刻,终是问道:“往后,你们有何打算?”
唐家姐妹相视一眼,说:“自然要回唐家。”
姐姐正色:“如今家主之位空悬,正是我们争的时候。”
“如今这世道,江湖也好,朝堂也罢,若想活得好……”妹妹接过话,眼中锋芒毕露,“权势、地位、手段,缺一不可。”
她们又提及燕云湛当日退婚时的承诺。婚约虽然作废,但玄明楼与山海盟会按照燕云湛当日所言,站在唐家姐妹这边。两方势力联手,应该能够在这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没有永远的姻亲,”姐姐将背上的古琴卸了下来,轻抚琴身道:“但有永远的利益。”
我提笔写下药方,先以温补之药稳住她们的气血,至少让她们有力气回唐家周旋。待墨迹干透,我又细细诊了她们脉象,将她们的症状一一记下:何时心悸、何处隐痛、几时寒热交作,皆录于我手头的医案之中。
“等我与季衔霜商议出稳妥的方子,”我将医册合上,对她们道:“二位再来试药。届时需留观三日,以验疗效。”
唐家姐妹颔首应下。
窗外暮色渐沉,她们的身影没入夜色前,我瞧见姐姐紧了紧衣衫,那姿态不像病弱之人,倒像即将踏入战场的将军。
我从药房里出来之后,独自回到了我和燕云湛居住的院落里。刚才在药房的时候,唐璇音从九嶷惊蛰古琴的琴匣里取出一卷画轴,说她已经将这幅画修复好。还说燕云湛诸事繁忙,一天到晚都找不着人,本来想亲自交给他的,但今天正好来找我,说让我转交给他也是一样的,又提了到时候我和燕云湛成婚,她们会再备贺礼。
燕云湛总是早出晚归的,等到他屋子里的灯亮起,我都快睡着了。
我爬起来拿了画过去找他,敲开他的房门。
房门轻启,他裹着件松垮单衣出来,外裳随意搭在臂弯,眉梢眼角还浸着倦意,待望见我时,露出一个慵懒又张扬的笑。见我深夜叩门,他手指轻点门沿,调侃道:“三更半夜来叩我房门,顾大夫可知江湖规矩?”
我被他这般直白的话噎住,又注意到他眼下泛着淡淡青影,看来是连日奔波未得歇息。好像确实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于是我想着还是先让他休息,明天再说也不迟,“是我唐突了,明日再来叨扰……”
我刚说完,他忽地朝前一步过来伸手握住我手,掌心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却叫我动弹不得。下一瞬,他又把我松开,侧身让开半步,房门大敞。
“留着问题过夜,可不像你的作风。”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分明是等我抉择:他这房门,进,或是不进。
唐家姐妹托我转交的那幅画卷,我整夜都未曾擅自展开。既是出于尊重燕云湛私物的目的,亦是存了几分与他同观的心思。此刻夜露深重,若在院中展卷,只怕难辨墨色深浅,倒不如借他屋内明烛细看。
我捧着画卷踏入屋内,燕云湛反手将房门虚掩半扇。夜风裹挟的凉意被阻去大半,而另一侧启开的缝隙,又在朦胧间划开一道微妙的界限,既驱散了我们共处一室的局促,又让屋内流转的氛围,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他将手上的外衣搭在木架上,斜倚窗边,鬓发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拂动,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画卷上,“看来今夜,倒是有雅事相陪。”
我简单将白日里与唐家姐妹的所有对话与他一说,就将画卷交给他。
燕云湛轻捻画轴,动作极缓地将长卷在书案上铺展。我去添了两盏明火烛台,都特意摆在离画卷稍远的位置。燕云湛则将温润流转的琉璃灯盏、莹润生辉的夜明珠,沿着画卷四角妥帖安置。暖光漫过绢面,在他低垂的眉眼间镀上一层柔光,这样便既能将画面细节尽数照亮,又让烛焰伤不得画卷分毫了。
一位画中仙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只见那画中女子一袭素衣立于重门深院,身后石榴花灼灼如火。她半倚琴案,指尖还悬着个绣有灵芝纹的杏色药囊,似是被院外脚步声惊动,忽然抬眸展颜。她笑意明艳如枝头盛放的石榴花,连带着满树红英都为之失色。可画师偏偏在朱漆院门处留了大片空白,那扇半开的院门外落着几片被风卷起的花瓣,却始终不见本该踏入的身影。
不得不叹这画中仙,当真是惊鸿照影,她气韵清华若松间皎月,眉梢似染千秋雪,眼底犹藏万壑春,关键是,她和燕云湛长得很是相似。
再细看画卷旁边的一处落款小词,词云:
青梅初破竹马迟,璇玑谱对素问时。
挑灯凿木惊月落,采药分香染袖枝。
篆香残,玉漏迟,流光易抛故人痴。
隔岸桃花灼春水,寄予东风第一枝。
啧,这看起来好像是青梅竹马爱而不得啊!我皱起眉头思忖,转眼去看燕云湛,他望着这画中仙,一副敬爱怀念的模样。
“这是令堂?”我端正了姿态问他。
“是。”他目光仍流连在画卷上,许久才回神。
我又去细辨小词下的那方朱红篆印,印文很是隐晦,我目光沿着印痕描摹许久,才将印文拼凑出三个字。
“楚……南……星……”
案边烛火被夜风带过,屋内光线骤然一暗。我惊得倒退半步,差点让夜明珠滚落。燕云湛抬手接住夜明珠,又将我轻轻一扶,珠光在他掌心流转,映得那方朱印愈发猩红如血。
燕云湛也很是惊愕,我们皆不知父辈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可是这幅画是老头画的吗?我记得他也不会这手艺呀。为什么这幅画会被放在唐弄巧前辈的琴闸里,而琴闸又被深锁在了地宫密室深处呢?燕云湛曾说过,他母亲在他幼时便不知所踪,这难道跟老头有关吗?
事关老头,回房之后,这一整夜我都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是玄明地宫里那具白骨和画上的人。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先去拉来季衔霜,等燕云湛起来了,我们就跟他一起去把画交给他父亲,想借着问诊的名义,去向老宗师把问题的答案求个明白。
燕无澜凝望着那幅泛黄的画像,目光温柔抚过画中人的眉眼,眸中泛起一层薄雾。他沉默良久,对我们道出了那段陈年旧事。
楚南星少时便展露惊人才智,十四岁即被唐门破格擢升为内室弟子。彼时唐弄巧与燕无澜尚未相识,这使得楚南星比这位当时已经在江湖里年少成名的剑术天才早了整整五年结识唐弄巧。
当唐弄巧奉师命前往玄明楼修缮机关时,与燕无澜那场宿命般的相遇,最终促使她毅然脱离唐门。这段往意外之事,成为楚南星心底很深的遗憾。
在唐弄巧与燕无澜成亲后共同生活在玄明楼之后,楚南星便远赴金陵,凭借一手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岐黄之术,从御药监最末等的配药童子一步步登上首席御医之位。可伴君如伴虎,他因为反对皇帝以活人试药的暴行而触怒龙颜,为活命他想方设法逃出了皇城,可等待他的就只有遍布九州的追捕令了。
楚南星一路颠沛流离,九死一生,还没回到蜀地,就只剩半口气了。流亡归途,他遇到萧天阙,得他赠蚀心蛊续命。
萧天阙所饲的“蚀心蛊”乃南疆秘术,蛊虫以宿主精血为食,可强行续命半年。但宿主死后,蛊虫会破体而出寻找新的宿主,在被寄生者死之前,他将经历七日蚀骨之痛,全身血脉如万蚁啃噬,最终血肉寸寸龟裂而亡。如果寻不到新的宿主,垂死蛊虫便会释放毒雾,三丈之内人畜皆亡。
当楚南星拖着被蛊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躯回到玄明楼时,昔日能辨百草的双目已浑浊如浆,唯有在见到唐弄巧的那一刻才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取出了随身多年的药囊,里面装满了雪魄散和解百毒丹。
他总是记得唐弄巧研究机关、毒术和练暗器时不免被火药灼伤,于是这些年为她研制了很多疗伤的药,这是最管用的一种。
唐弄巧对楚南星虽无情愫,却念及同门之义,执意前往皇陵盗取前朝陪葬的续命芝,任谁也阻拦不了。
楚南星自知回天乏术,对燕无澜苦苦哀求:“把我封进地宫密室,莫让她以身犯险,那皇陵机关密布,岂是活人能闯的?……还有,绝不能让这些虫子出来害人……”
临终前,楚南星又唤来随身药童,将毕生所著医典、唐门机关图谱,连同从金陵带出的孤女一并托付。他对那药童说:“找个山清水秀之处,莫要再入江湖……”
燕无澜依其言,欲断唐弄巧救活楚南星的执妄,于是将唐弄巧强行带出密室之后,又挥剑斩碎了那块能启开密室的玉珏。唐弄巧为师兄抚过一曲,便从此天人永隔了,那柄琴都没来得及取出。
密室石门落下,楚南星将多年前为她提笔绘制的那副丹青从怀里取出,他或许是想再看一眼,可双目却早已被血污盈满,目不能视,于是藏入琴闸。
而那块唐弄巧亲手所制的、能开启密室之门的玉玦,一半遗失在地宫,一半被药童捡走。
唐弄巧最后仍然选择去往皇陵寻药,却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人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