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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月下情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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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燕云湛绕到屏风后面,各自换上浴衣。这料子遇水不透明,亦不会过分紧贴肌肤,上身一试,果然很是舒服。
我用银簪将垂落的长发高高挽起,整理好所有之后才从屏风后出来。
这时却见燕云湛早已着好衣衫在浴池旁边等我,他前襟还半敞着,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腹。可他本人神色自若,似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待与我目光相撞,耳根却染上了绯-红。
我们都别过脸去,重新调整好若无其事的表情之后,又找话缓解一下尴尬,才开始放药。
我将剩余药材分出一些递给他,然后各执竹筛,在浴汤上方轻晃筛网。浅褐色的药末如细雪簌簌飘落,缓缓融入清水之中,漾开圈圈带着草木清香的涟漪。
燕云湛先踏入药池,水汽裹着药香漫过他的肩颈。他半阖着眼,惬意地枕靠在池边。
氤氲雾气中,他目光望向我,“还愣着?季前辈可是交代过,药材不能久浸,快点一起。”
我不作犹豫,足尖先触水面,感知了温度后,先坐在池边,把双足没进药汤,温热如涓涓细流顺着血脉漫溯,我深吸一口气,方将整个身子缓缓沉入池中。
暖意自皮肤渗入肌理,连日的疲惫与困倦如残雪遇阳,消融得无影无踪。
哎呀,我只恨为何不曾早些领略这般惬意,即便不为共浴疗伤,独浸一池药汤,听水汽氤氲中月光流淌的声响,亦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乐事啊!
我沉溺于这份暖意,水波却忽然轻漾,燕云湛拨开氤氲雾气,朝着我的方向缓缓游来。
他手中紧握着那只装着血蚕蛊的葫芦,过来催我了:“药效正盛,不宜拖延。若准备妥当,我们即刻开始。”
我点了点头,燕云湛便将葫芦封印解开,两条银紫色蛊虫如游龙出渊,在药水里翻搅出细碎波纹,看得出来,它们很是喜欢这些药材、很是适应这种药性。
经过我们数月悉心调养,它们已褪-去了往昔噬骨饮血的暴戾,此刻正舒展着半透明的躯体,在暖水药香中灵巧地穿梭游弋。
它们忽而摆尾,忽而盘旋,三绕两转后,竟似通了灵,各自选定了我与燕云湛,缓缓贴附在我们浸在水中的腕间。
蛊虫顺着手臂蜿蜒而上,柔软躯体攀上脖颈,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强忍着未动。
蛊虫很快没入鼻腔,转瞬便钻入肺腑。
一刻之后,刺骨寒意如潮水般席卷全身,我感觉千万根冰针同时扎入骨髓。
我在温热的药汤中止不住地颤-抖,牙关不受控地打战。
我能清晰感知到身体里的蛊虫在我五脏六腑间游走,所到之处,寒髓毒的阴寒之气被激发。刺骨的疼痛与诡异的麻痒交织,而蛊虫一点点地吞噬着那些寒髓毒素,贪-婪地以之为食。
另一边,燕云湛周身蒸腾起灼人的热浪,他皮肤嫣红,汗珠顺着脸颊不断坠落。想来,蛊虫也激发起了他体内至阳至刚的炎气。
等到毒性激发起来的疼痛终于慢慢消去,这才能开始下一步。
水珠顺着燕云湛的脸庞滚落下来,在水面砸出细小涟漪。他稳住身子后,踩水向我迈近,然后将我双手托起。
在我们十指相扣之后,燕云湛阖目凝神,周身腾起赤色炁浪,焚天录运转开来。
盘踞在他体内中的蛊虫受激,顺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臂疾行而出,再看那蛊虫,通体已然变成了赤红之色。
我体内的那条蛊虫也变得躁动起来,它再爬出来的时候,通身变成了银白色。
两股流光在我们交握的手腕处相遇,赤银二色纠缠着划过水面,如同两条游动的闪电,很快便钻进我们躯体,重新认了宿主。
燕云湛那条蛊虫入体,我只觉丹田处腾起一缕灼热。
而燕云湛却浑身颤-抖,似乎是寒气入体的状态。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我们彼此经脉中游走开来,蛊虫每一次蠕动,都将吸收的炎寒之气分别注入我们体内。
药汤表面地凝结出半圈薄霜与半圈热气,阴阳二气在水中无声交锋。
“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功成。”燕云湛哑着嗓子开口,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自然的血色,露出快慰的笑意,“往后,我们的命,便真正系在一起了。”
忽然,他的身子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倾倒在我的肩头。我慌忙将他稳住,想要从池边的针袋中取出银针施救,却感到他又向池底滑去。
我急忙抓住他的手腕,不料反被他拽着跌入一片温热之中。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将我牢牢锁在怀中。池水漫过脖颈,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听到他说:“桑榆,先别走。”
他胸膛抵着我的后背,滚烫的体温穿透薄衫灼烧皮肤。我深知这并非他的本意,只因这焚天录至阳至刚,每次他运转此功法替我驱毒,经脉总要承受阴阳相激的反噬,气血如翻涌怒潮,即便是行针压制,也需良久才能平复。
往昔我们恪守分寸,说些话之后,困意便席卷而来,我会倒头沉入酣眠,他会悄然自行离去。
但现在情况不同,蛊虫游走经脉之后,将我们体内的寒髓毒与灼烈炎气调和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我体内凝滞的气血重归顺畅,困意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此刻我清醒得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只好僵在他怀中,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生怕一个细微动作,便会让他本就不稳的气息再次溃散。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周遭边界,将此刻的局促与暧昧无限放大。
他将头埋在我颈窝,声音轻柔地诉说:“让我抱抱你。”
我只好就这样背靠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可我的脸忽然被他托了过去,使我不得不侧首望向他。
他又唤了我一句,我只来得及轻“嗯”一声,他就在我额上落下温柔一吻,犹如蜻蜓点水一般。
我尚未来得及回神,第二吻已触在了我眼睫上。
我还想把脸转回去,却被他一手把住腰身,一手托着脸颊,使我后心更紧地贴靠他,只得侧首怔怔望向他。
下一刻,他整张脸倾覆过来,我双唇被他噙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轻轻颤了颤,当他用舌尖描摹我的唇周时,我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脑子一片空白,鼻腔肺腑里尽是他痴缠的呼吸。
唇齿厮磨间,我不由自主地启开了牙关。他掌心贴着我后腰一转,我们面对面相拥,霎时之间,铺天盖地的热意汹涌而来。他的吻不再克制,辗转吸吮间带着几分失控的急切,像是要将我整个人尽数吞食。
我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胸腔里的空气也被他尽数掠夺,直到意识开始发飘,他才慢慢松开我。
眼前的他眼中涌起炽热,与那日中了醉生情药时的模样像极。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于是先扯了些淡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再趁他不注意,转身就快速地游走了!
我慌乱地在雾气里扑腾,本以为能借机游开,却不料额头猛然撞上浴池边的石柱。
剧痛如闪电般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畔嗡鸣不止,连带着四肢都变得绵软无力。
意识模糊之际,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我的腰肢,将我从水中稳稳捞起。
燕云湛焦急的呼唤声穿透混沌传入耳中,我这才清醒了过来。
方才只顾着逃离,竟慌不择路撞在了浴池边的石柱上,此刻额角传来疼痛,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
燕云湛垂眸望着我额角的红痕和逐渐隆起的包,笑得有些无奈:“你又何至于此?这般躲我,倒像是我成了洪水猛兽。”
池边烛火明灭,映得他眉眼温柔又酸涩。他将我横抱而起,我们一起从水里出来。
蒸腾的药雾渐渐散去,浴衣贴在身上发凉,我们深知药浴不宜久泡,便换下浴衣,离开了浴池。
晚风卷来几分凉意,腹中传来的阵阵空鸣更添烦躁。一番折腾,倒勾起了腹中馋虫。
我们路过厨房,翻找到一些剩余的生肉。回到院子里之后,燕云湛先给我额头的大包涂了跌打损伤的药,然后直接用自己的佩剑把肉片好,我烧起炉子,再把肉用竹签串好,就放在炉膛边烤。
油脂滋滋作响,混着香料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燕云湛将油花滋滋作响的烤肉递来,我把它吹凉,肉块入口鲜嫩多汁,我含糊地发出满足的赞叹,他见状狡黠道:“顾大夫是不是也觉得我这烤肉比某人做的药膳强上百倍?”
记忆便顺着肉香漫开。三年前初遇那些日子,他重伤昏睡,我守在榻前,将苦涩药材与糙米熬成稀粥,又把难以下咽的草药裹进米团。那些带着焦糊味的药膳虽然让人有点难以下咽,却也实实在在助他熬过了最凶险的时日。
炭火噼啪声中,烤肉的香气裹着夜色升腾。我白他一眼,继续吃我手里的烤肉。
随他调侃去罢,此刻满手油香、大快朵颐的畅快,可比争论那些陈年旧事有趣得多。
但,有些旧事我却想听他说说。
我望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影,想着以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这些年踏过刀山火海,见过的美人名士如过江之鲫,若不是我们体内的寒毒与炎气可以互相疗愈,或许根本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今夜他数次将话题引向未来,忽而问我可愿长留,忽而直言求娶,态度灼热真挚,却也让我困惑。
这世上能与他相配的人太多,为何偏偏执着于我?
这念头并非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想进一步确认他藏在铁血声名下的真心。
我将烤到金黄的肉块搁下,开口问他:“你走过这么多路,遇过这么多人,从前可曾有过……让你难忘的女子?”
炉火爆出一声脆响,飞溅的火星掉到炉膛外面,划出细小的弧线。
燕云湛手中的木签顿了顿,沉默良久,他坦诚相告:“在你之前,有过三人。”
我将一块烤肉咬下,任由油脂和香料在齿间化开,静静听他诉说。
“四年前,我入苗疆寻师父遗落的秘法,顺道追查沉疴的踪迹。遇到当时的苗疆圣女,她在我身上种下情蛊……”
他突然抬眼偷瞄我,见我神色凝重,便解释:“后来,我连夜找到巫毒使把蛊解了!一滴蛊虫血都没留!”说罢,还讨好地往我手里塞了串新烤好的肉,卖乖道:“你要不信,我把解蛊时喝的苦药配方都背给你听?或者找真言使来证我清白。”
我被他急切辩解的模样逗得轻笑,还想追问苗疆圣女的更多细节,他却忽然敛了笑意,低头将烤得焦香的肉块拨到一旁,沉默着坐回阴影里,我只好反过来去哄哄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第二个人,目光穿过跳动的火苗,落进遥远的年岁:“少年时,我独闯剑门关,远赴中原求剑。途中遇一峨眉女冠,她教我棋枰落子的章法,授我剑道中的玄机。”他顿了顿,“不过,她早将凡心封入古佛青灯,任江湖恩怨、儿女情长都扰不得她半分。那时我满心也只有问鼎武林,于是一个往深山苦修,一个向江湖策马,不过数月,便相忘于江湖了。”
说罢,他拾起枯枝拨弄炭火,火星腾起又熄灭,恰似那段无疾而终的缘分。
“还有一桩呢?”我倾身向前,好奇心如夏草般生长。
燕云湛欲言又止,但他越是这副模样越是叫人心痒。
“还有……”他忽然别开脸,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像是被炭火燎着了似的,“在山海盟初创之时,诸事未稳。西岭雪山的女匪首突袭分舵,将我手下人马困在冰谷三日三夜。那女匪首手段狠辣、行事诡谲,为逼我就范……”他说到此处顿住,手指抠向木凳边缘,“当众扬言,要我……要我做她的压寨夫君。”
我仰头笑得直不起腰,眼角沁出泪花,带起额头未消的肿痛。
火光跃动间,燕云湛脸颊通红,慌乱地别开脸嘟囔着“有什么好笑”,旋即夹起几片放凉的烤肉,不由分说地往我嘴边塞。
相识三载,我从未问过他的这些从前。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竟在今夜的炭火旁,被他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月光下。他说起过往时,言语间没有半分怨怼或遗憾,尽是释然和坦荡。
无论是被情蛊纠缠的惊险,江湖擦肩的怅惘,还是棋逢对手的较量,此刻于他而言似乎都成了云淡风轻的注脚。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总是放-荡不羁的人,心中有一片辽阔山海。
我给出最终的回复:“那少主可要想清楚,我不比苗疆圣女热烈直白,不如峨眉仙子高洁出尘,也不像西岭女匪那般野性肆意。我只会对着药方推敲,对着药理穷究,对着药炉发呆,或许,也很难把自己削成别人喜欢的模样。”
燕云湛握住我的手:“桑榆,你无需与任何人比较,只做你自己就好。自与你相识之初,我便确认,即便你要的只是化毒,我也心甘情愿为你燃尽神魂,做你一辈子的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