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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帮我配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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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二姑娘,你的经历着实令人唏嘘。过去那些岁月里,你吃了太多苦头。不过我总觉得,你和令姐今日不仅是为了赔罪,你们既然将这些隐秘过往毫无保留地告知我这个外人,那么,想必你们还有其他要紧事需要我相助,是么?”
唐采蔚将脸别向阴影处,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唐璇音轻叹了口气,打破僵局:“顾大夫果然心思通透。实不相瞒,有件事的确棘手非常。虽然玄明楼不乏妙手仁医,但此事……非您不可。”
“还望顾大夫能施以援手,且万勿将此事外传。”唐璇音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也压得更低,目光落在侍立在旁的影卫。
他是燕云湛的心腹,名叫秦凛,素来行事利落、只听调遣。若是让他知晓唐家姐妹说出来的隐秘私事,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燕云湛耳中。
唐璇音的目光在秦凛身上反复游移,她攥着裙角,似有千言万语又吞回腹中。
我自然明白她们想支开秦凛的心思,可他既是燕云湛派来护我周全之人,我又怎敢让他远离半步?
秦凛身姿挺拔如松,刀刻般的一张脸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浓眉下一双眼睛却十分温厚。
他已然察觉到屋内不太对劲的气氛,眼睛掠过唐璇音姐妹局促的神色,又与我对视一眼。
看出我眼中的戒备后,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换了一只手握剑,一派干练沉稳的模样。
我望着唐璇音欲言又止的神色,问她:“究竟何事需要我援手?但说无妨。”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秦凛,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实不相瞒……舍妹她……她有了身孕。”
我惊声:“你说什么?!”
唐璇音眼睛通红:“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妹妹是遭人算的!”她声音有些哽咽,像是吐-出一口毒血般艰难,“这孽种……是严讽的。”
唐采蔚颓然跌坐在矮凳上,苍白的脸埋进膝间。
她秀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头止不住地战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破碎的阴影。
秦凛缓步退至药房角落,他抱臂倚着药柜,为我们留出更多的私人谈话空间。
我望着唐采蔚蜷缩的身影,感觉心口被滞涩的血气堵住,但还是沉声问道:“当真……是严讽所为?可他明知你是燕云湛收留的人,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唐璇音突然屈膝半跪,发间金饰轻响:“顾大夫医术高明,求您……帮帮舍妹。”
她抬头时眼底血丝密布,倒像是比当事人更煎熬。
唐采蔚颤巍巍走到我面前,将手腕朝我伸过来。
我将三指搭上她脉搏,心头一沉。
她脉象滑如滚珠,正是有孕之征。
我搭着她腕脉的手放了下来:“你……想要如何?是留,还是……”后半句话我卡在了喉咙里,看着她的可怜神色,我还是觉得所有追问都太过残忍。
唐采蔚抓住我的肩膀,双手冰凉如霜,眼中满是绝望与决绝:“我就算死,也不会留下严讽这恶人的孽种!顾大夫,求您一定要帮帮我!这件事若被燕少主知晓,我……”她声音破碎,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整个人好像要溺毙在深渊之中。
我认真思索一番,轻轻拨开了她的手:“人命关天,此事恕我难以从命。况且,这样的事,瞒不了燕云湛。”
唐璇音见我拒绝,又跪了下来,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恳切:“顾大夫,我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但您若肯相助,我愿以龙息灵芝相赠!此物可解天下奇毒,固本培元,是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圣药啊!”
龙息灵芝四字如重锤击在心头。
唐璇音凝视着我,眼中尽是了然:“顾大夫身中寒髓毒已久,这苦痛想必如附骨之疽。而龙息灵芝性极阳,正是化解此毒的绝佳药引。”
她顿了顿,愈发诚恳:“只要您肯出手相助,为舍妹调配药方,这灵芝便双手奉上。顾大夫,如此机缘,您当真要错过?”
我转过身去:“连我中毒这事都被你们打听到了?”
唐璇音站起身来,将鬓边碎发别至耳后:“江湖上谁人不知,燕少主为寻解药踏遍三山五岳?您药方中缺失的龙息灵芝,更是他放在玄明楼和山海盟的头等悬赏。”
她朝我走过来说:“实不相瞒,这味神药藏在前朝皇家陵墓最深处,寻常人纵有通天本领也难以触及。可我唐家机关术冠绝天下,父亲上月刚从九死一生的险境中将它取出……”
她从怀中掏出钥匙,递过来给我:“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嫁妆。顾大夫的医术,配上我手中的灵芝,就看您愿不愿意做这笔交易了。”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她说:“唐姑娘莫要拿这镜花水月诓我了。且不说你们与令尊嫌隙颇深,这龙息灵芝能否过得了他的手都未可知。再者,寒髓毒的解法我已寻得端倪,若早几年,你这番说辞或能打动我,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起身背上药箱,转身走出门去,“夜已深,告辞。”
不等唐璇音再开口,我已阔步迈向远处。秦凛如影随形地跟上,他披风带起一阵劲风,将身后继续传来的挽留尽数卷散在药香弥漫的夜色里。
燕云湛听闻此事时,他刚练完剑,坐在院中石凳上,神色晦暗难辨。
良久,他都未对唐采蔚怀有身孕之事发表只言片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当年收留唐采蔚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从玄明楼的腥风血雨,到那个柔弱少女的仓皇出逃,一字一句,与唐采蔚在药房中的自述没差多少。
可同样的往事,燕云湛自述出来却有不同的情绪。
他说起唐采蔚时,眼底浮起的是悲悯而非涟漪,就像对待雨中折翼的蝶,不过是顺手拢入袖中护着,待雨停便任其飞走,它若想要停留,那便再护它一程。
他说:“那时她像株被踩进泥里的兰草,总不能见死不救。”
这话落在我耳中,无端生出几分苍凉。
唐采蔚错把慈悲当深情,在他眼中,不过是场微末善举,恰似一个侠骨柔肠的人会为受伤的野猫裹伤,会给挨饿的乞儿留饼,是种近乎本能的怜悯。
月色洒进院里,将他周身映得温柔。
我望着明月,想到另一边的唐采蔚,想到她的痴情,却像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终究是错付了真心。
月亮穿云而过,我思绪纷乱如麻。
唐采蔚将燕云湛的怜悯错认作深情,而我与他之间,又何尝不是一场以命换命的羁绊?
若不是那年在生死边缘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此刻的我们或许不过是江湖陌路人。
他倚仗我的医术续命,我仰赖他的庇护解毒,这相互依存的关系,与唐采蔚在走投无路时被他拯救然后对他的痴守竟莫名相似。
原来在困境中诞生的感情,无论表现为何种形式,都像是在悬崖边抓住的救命绳索,分不清是爱,还是求生的本能。
难道人在至暗时刻被救赎,就注定要将这份感激错认为心动?
这答案,恐怕连燕云湛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
我被自己方才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那些自以为是的悲悯好像淬了毒的丝弦,悄然攀上心头。
不过是命运给了我与燕云湛相互扶持的机缘,我又凭什么站在高处俯瞰别人的痴妄?
我在心底里自嘲了一番,原来傲慢最擅长披着怜悯的外衣,当我自以为看透他人情劫时,何尝不是在画地为牢?
我甩了甩头,将这些念头抛出脑外。
月光在燕云湛的剑锋上凝成冷芒。他收剑入鞘,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洇湿白色衣襟。
见我望着他发怔,他低笑着凑过来:“桑榆,又在想什么?”
我恍然回神:“这么晚还练剑?夜风一吹,寒气入体如何是好!快回屋歇着,等汗干了便去沐浴。”
他倚着剑鞘笑:“都听你的。”
可话音已落,人却纹丝未动。
我正要再催,却见他忽然敛了笑意,眸光沉如深井:“明日便要下地宫,你等我回来。”
他伸手拂去我额前的发,嘴唇张了张,却没再说什么。
我对他提醒:“严讽此次跟你们同行,此人狼子野心,你务必小心。”
燕云湛笃定道:“不过是蚍蜉撼树,就算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也能叫这浪头,半滴溅不到你身上。”
翌日,我去送燕云湛,所有人下了地宫之后,我才转身返程。
行至药圃时,忽闻矮墙后传来细碎人声。
我屏息隐入树后,露出半头,只见季衔霜斜倚着石凳,唐璇音正躬身致谢,唐采蔚则站在姐姐身后。
“多谢季前辈给我们配药,季大夫医者仁心,您要的陈年佳酿,我们定按时送到。”
季衔霜晃了晃手中酒葫芦:“好说好说!”
他仰头饮尽残酒,看起来兴致不错。
待唐家姐妹的身影隐入回廊转角,季衔霜哼着小曲,抱起酒坛正要迈步。
我快步从树后阴影里转出,直直拦住他去路:“季大夫这桩买卖,做得可真轻巧。”
他仰头灌了口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酒渍顺着他花白胡须滴落:“十坛陈年佳酿换副安神汤,这等美事上哪找去?”
我有些疑惑:“安神汤?唐采蔚分明怀有身孕,要你开的是堕胎药吧?纵然你医术高明,可万一出事,她们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季衔霜有些诧异和不解:“没呀?”
我上前一步:“我亲眼见她们对你道谢,你竟拿人命当儿戏!医者济世,不是让你为了几坛酒就胡乱配药!燕云湛亏待过你酒喝?干嘛要和唐门的人做交易?”
季衔霜打断我:“顾丫头,你这是哪门子误会?我配的不过是调理月事的方子,那唐采蔚分明是气血阻滞,哪来的喜脉?”
我僵在原地:“可昨日她那脉象如盘走珠,分明是有孕之象,这是怎么回事?”
季衔霜酒糟鼻泛着油光,说话时胡子打颤:“哦,还有,唐家姐妹说夜里总犯心悸,还请我按照她们的药方配了一副‘雪参凝露’,她们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说玄明楼的大夫都是庸医,又把我夸了好一顿,非得我这当过御医的出手才能见真章,美人捧酒相求,你说我能不答应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了:“什么心悸?什么凝露?她们也来找过我,说是妹妹有了身孕,那脉象没错啊……”
他抱着酒坛转身,脚步踉跄:“你呀你呀!人家黄花闺女,平白被你安了个怀有身孕的名声,这要是传出去,你教人家如何自处?”
我还立在原地想:雪参凝露温补气血,与堕胎药寒烈之性天差地别。可那滑脉清晰如昨,若不是误诊,难道她们真能用什么药伪造脉象?博取我的同情,骗我们帮她们配药?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一把夺过酒坛:“从今日起,你哪也不许去了。”
季衔霜委屈了。
但我态度坚决:“每日限定一盅酒。”
果然喝酒容易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