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葬礼之后》川无砚

17、高考

　　2003年的这个夏天，赵国亮高中毕业了。不出意外地，他高考落榜了。

　　这个结果，对赵兴强来说，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他问过赵兴强的高中班主任，老师表示赵国亮在高二时的成绩就已下滑很快，考上大学的几率很小，但如果最后一年冲刺下也有希望。

　　而这，恰恰也是赵国亮“精心布局”下，最能让父母接受的结果。早在高三上学期，他就开始不间断地向杨红翠和赵兴强“诉苦”：高中学习压力很大，跟不上城里老师的节奏，学不进去……他不断地铺垫着自己可能失败的“合理”理由。如果到时候真的考不上大学，父母也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无奈，而不会再苛责自己。

　　很显然，他的“预防针”，见效了。

　　时间拉回到高三这一年，如果赵国亮在学校正常的学习，自己再拼命一把，其实也是有很大希望考上大学的。他的底子并不差，只要自己努力一年，完全可以赶上的。可是天不如愿，欲望总是战胜理智。

　　开学前的那天下午，是赵兴强送他到车站的。赵兴强语重心长地叮嘱：“虽然我没有读啥子书，但是你们老师给我说的，只要你认真学习，努力冲刺是有几率考上大学的。我也晓得考大学很难，这一年学习也很苦，但你再苦也就苦这一年。只要你考上了，我们哪怕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你就安安心心好好学”。

　　看着已有白发的父亲，沧桑的手帮自己拎着行李。他感慨万千，暗自腹诽一定要收心，不再出去玩了，等考上大学再玩也可以。

　　带着父亲的嘱托和内心的发誓，赵国亮坐了三个多小时颠簸的班车回到县城。最初的一个月，赵国亮完美的践行自己的誓言，他埋头啃着书本，拒绝了一切外出邀约，过着宿舍和教室两点一线的生活，仿佛要把流失的时间抢回来。

　　然而，这份决心，在国庆假期到来时，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高三的学生大多留校苦读，都在为高考而奋战。国庆第一天，同宿舍的好友吴孟霖就坐不住了，硬要拉着赵国亮出去“透透气”，但实则是去逛街买衣服。

　　赵国亮身材高大挺拔，一米八的个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更重要的是，他前两年曾沉迷于县城录像厅里循环播放的港片，当时被《堕落天使》里颓废帅气的黎明吸引，便学着他的打扮。班上的女生也在说他眉眼间还竟有几分神似那位巨星。听到女同学们的调侃，带着虚荣心的赵国亮也更加痴迷模仿起黎明的穿搭，简单的T恤、牛仔裤，被他穿出一种不羁的范儿，在县城中学里颇为惹眼。

　　吴孟霖每次买衣服，都少不了赵国亮这位“时尚顾问”，让他帮忙挑衣服。赵国亮也确有几分眼光，总是能在县城那些犄角旮旯的小店里，淘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潮货”。吴孟霖经常打趣着：“亮哥，你这眼光，毕业了干脆去卖衣服得了！你自己往门口一站，这长相，这身材，直接活招牌，肯定赚钱啊！”

　　两人买完衣服，赵国亮原本打算直接回学校的。可偏偏就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隔壁班的“活地图”——许耀刚。许耀刚是赵国亮和吴孟霖的“游戏搭子”，县城里哪个犄角旮旯新开了什么场子，没有他不知道的。

　　一见两人，他一脸兴奋地拦住他们：“嘿！正找你们呢！城西那边新开了家游戏厅，跟你们说，超级大！而且全是广州那边过来的新机子，是外面大城市正流行的，走走走，我们开开眼去！” 他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卖力吆喝两人一同前去。

　　“都放假了，绷那么紧干嘛？多学这一天，能让你多考五十分啊？” 许耀刚见两人犹豫，使出杀手锏，“放松一天，天塌不下来！”

　　吴孟霖没吱声，眼神却巴巴地望向赵国亮。赵国亮心里也像有两只猫在抓挠，沉默着回看吴孟霖。两人眼神在空中无声地较量、挣扎。

　　许耀刚看着这两人大眼对小眼，可没耐心等他们天人交战，嘿嘿一笑，一手拽一个：“行了行了，没说不去那就是想去，跟我走！” 半推半就间，三个人便拐向了那条通往“新世界”的岔路。

　　推开游戏厅的玻璃门，鼎沸的人声瞬间将三人吞没。里面人头攒动，各式各样闪烁着炫目光芒的游戏机发出震动的嗡鸣和激烈的音效。拳皇、三国战纪、赛车、射击……屏幕上的画面眼花缭乱，围观者比玩家还激动。三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每路过一种游戏机旁便停驻观看。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 许耀刚得意地扬着下巴，“这个游戏厅是整个县最大的，听说老板是从广州那边回来的，老有钱了，现在大家都来这边玩儿。”

　　“亮哥，来都来了，要不……玩玩？” 吴孟霖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试探着问。还没来得及等到赵国亮的回答，许耀刚已经麻利地换了游戏币塞到两人手里：“来都来了，不体验一下就走可不是你们的风格哈。走走走！今天先爽了再说！”

　　在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光怪陆离的屏幕前，在摇杆的激烈碰撞和按键的疯狂敲击下，那种久违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快乐瞬间淹没了赵国亮。相比在教室里死气沉沉的刷题，这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刺激体内疯狂地分泌多巴胺，使整个人飘飘然。所有的决心和负罪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玩，就是一个通宵。

　　少年人的松懈，一旦开了闸，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人的惰性，总能轻而易举地占据上风。赵国亮、吴孟霖、许耀刚，就此结成了牢不可破的“游戏铁三角”。每一次想要抽身回到教室里学习时，都会被彼此轻易说服，那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张口就来。

　　“没事儿，现在才10月份，距离高考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得及！”

　　“没关系，11月而已，这学期还没过去，慌什么？”

　　“12月了？距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间，6个月时间是足够的。想想中考那会儿也是临近考试才复习的，还不是考上了高中？”

　　“这个学期过去了，寒假我一定在家好好复习，等开学就洗心革面，一定好好复习！”

　　“新学期开始了？最后一次！玩了这一次，我一定不来了！金盆洗手！”

　　“还有三个月了？这时候基本上复习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那不如当放松心情。”

　　“最后两个月了？这时候复习已经是来不及了，那就安安心心的玩！及时行乐！”

　　“最后一个月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考不上了，还不如玩个痛快！”

　　从最初的“来得及”，到中期的“当放松”，再到后期的“彻底放弃”，赵国亮内心的防线就这样一步步崩塌、溃散。每一次踏进游戏厅，都是对那个曾经发誓要努力的自己的一次背叛，而背叛的借口，却越来越“理直气壮”。直到高考铃声响起，他才惊觉，自己早已背叛了誓言，放弃了高考。

　　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许耀刚立刻找上门来：“解放啦！兄弟们！今晚必须通宵庆祝！不醉不归！” 巨大的空虚和或者说逃避后的茫然席卷了赵国亮和吴孟霖。三个人再一次一头扎进了那个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避风港，用游戏厅的喧嚣麻痹着自己，又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夜晚。

　　考完试，赵国亮找了个借口没回家。“成绩出来还早，我和朋友在县城找点活儿干，顺便等高考成绩出来。” 这段时间，他呆在许耀刚的一个叔叔家里，继续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许耀刚是彻底躺平了，清楚自己考不上大学的，就等着拿高中文凭去上海投奔亲戚进厂。吴孟霖倒是没有许耀刚这般如此放宽心胸，虽然心里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但多少还有些忐忑，考完没几天就回老家和父母商量后路去了。唯独赵国亮，心底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万一呢？我运气一向不差……” 他总觉得老天爷或许会眷顾他一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出成绩那天。幸运女神没有眷顾这三人，全部高考落榜。那天晚上，许耀刚如往常一般邀请他去游戏厅，赵国亮却突然觉得游戏厅也没有那么好玩了，不知道是已经玩了三年玩够了，还是此刻的心境已经不在游戏上面。

　　揣着满心的不安和懊悔，赵国亮回家了。消息传到家里，堂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赵兴强坐在竹椅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卖的老式卷烟。赵国亮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着父母审判。

　　杨红翠看着父子俩沉默寡言，终究还是先开了口，试图打破这个僵局：“没事儿，考不上到时候再给他二舅打电话，问问厂里还招人吗？去年智民一个初中生去厂里，工资还是正常拿，亮娃好歹是高中毕业，工资还要更高一些。”

　　“你自己有啥子想法没得？”赵兴强还是想知道儿子的想法。

　　赵国亮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父亲。但父亲问到了，此刻他也不能不说出一些自己的想法。情急之下，脑子突然灵光一现：“我之前有在城里跟卖衣服的老板们聊过，他们去市区的批发市场拿货，衣服便宜得很。现在咱们乡镇上，还很少有人卖那些年轻人喜欢的衣服，我想……先去摆摊试试。等后面攒了钱，看能否开个服装店。”

　　这个临时拼凑的“计划”，连他自己都觉得飘忽。

　　“卖衣服好啊！” 杨红翠立刻附和，赶紧给儿子打气，“你们年轻人懂这些，眼光好，肯定好卖！我支持你！”

　　赵兴强想了想，自己这几年在街上租了一个小摊位，卖些烟草，偶尔盈利还是不错，可以让他跟着去试试看：“行吧……你先跟我去摊子上学着点，看看人家是咋个做生意的。”

　　就这样，2003年的漫长夏天，赵国亮结束了他作为“学生”的身份，开始了在父亲烟摊旁的“学徒”生涯。烈日炎炎下，他看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听着顾客和父亲讨价还价，心头一片茫然。

　　入秋了，风里带上了一丝凉意。赵国亮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暑假了，学生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前方等待他的路，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