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颠倒梦想 ...

  •   罗浮死死瞪着严禛,瞳孔弥漫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难以泯灭的怨恨,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也兴许只是不知该恨谁。

      “什么意思?”严禛蹙眉。

      一尊巨硕如丘山的软躯虬结蠕动着越过宛如炼狱的残垣。

      “什么意思?大阑沿海积年屠剿海妖,剖珠取鳞,啖肉饮血。”接话的却是墨雨,他顶端两颗硕大眼珠泛着恚怒的幽光,用残缺的的那根触腕将那位盲眼海妖轻柔卷起,护在身后,声音嘶哑如粗粝的砂石,“若非人类一度将我等屠戮殆尽,逼至绝境,海妖又怎会吞食人类来攫取力量,以求一线生机!”

      严禛一怔。
      耳际嗡鸣,臂弯里无声无息的宫粼更是冰冷得要将他裹胁拖入深渊。

      自他有记忆起,海妖就是大阑的顽瘴痼疾,岁末年关边疆传来战报,也总是沿海白骨露野,百姓民不聊生,说是血海深仇都不够恰如其分。

      人类吃海妖?
      实在闻所未闻。

      “荒谬。”严禛不由自主道,“海妖祸乱渡北,大阑百姓人尽皆知。”
      心头却隐约泛起一丝异样,双臂收拢,愈加搂紧了余温正一点点褪去的宫粼。

      墨雨满腔激愤倾倒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迟疑地望着严禛周身令人战栗的无形威压,喉咙发颤道:“……你不是寻常妖狐,也不是凡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严禛自己也不知道,他压下翻腾的困惑与躁动,只沉声道:“继续说。”

      墨雨触腕瑟缩了一下,旋即横下心来,指向正于业火中崩塌的天穹:“你既已到渡北,进入这极乐天,沿途难道看不见海岸成片的鲛人尸首吗?”

      这番话语一出,严禛脑海深处旧景乍现。

      初到渡北那个荒僻村落时,所见到的海滩上,在惨淡月光下堆积如山散发着腐臭的死鱼。

      ……倘若那并非鱼。

      倏忽间,那一幕光景陡然翻覆。

      死白的鱼目化作黑洞洞的眼窝,鳞光黯淡剥落,鱼腹下隐约幻化出似人非人的肢体……白惨惨漫无尽头的一大片,密密麻麻,铺满了整座覆雪的海岸。

      是鲛人尸体。

      严禛呼吸一滞。

      “什么海妖为祸?分明是旧时,大阑沿海一带开始大肆残杀海妖,不对,何止海妖,你脚边的这只蝶妖,不也是全族覆灭才来投奔极乐天吗?”墨雨冷笑一声,喘息着继续咬牙切齿道,“……说到底,若非四大仙宗从中作祟,何至于此!”

      严禛猛地阖眼。

      模糊不清的往事,难以辨明的真假旧说在心头杂糅成一道死结。

      他想起沧浪城位列仙宗却圈养太岁,想起阿寒吞吞吐吐的忠告,甚至想起当涂城的镜花水月幻境中,彼时周雪酌那句令严禛心觉蹊跷的轻叹。
      ”那帮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们在渡北,最好还是不要吃鱼。“
      ”大阑山水早已血染千里,我们都罪业深重。”

      严禛最后想起的是此前在霜山,宫粼在榻前彻夜照料又一次落入寒潭的他,不经意间的玩笑话。

      “倘若哪日我成了坏人呢?”

      “……”

      须臾,严禛心下涌起一缕凛冽的清明,他越过满目悲愤触腕焦灼的墨雨,转向地上奄奄一息的罗浮,缓缓抬起左手。

      指尖燎起一簇金红莲焰的炽盛火光。

      涤荡邪祟,照见本真。

      严禛摒除杂念,略略俯身,将这一抹金芒印在罗浮伤痕累累颤抖不止的额心。

      焰光吞没的刹那,悲欢离合,爱恨痴缠,一同轰然袭入视野。

      ——罗浮记忆中的渡北,是此间炼狱。

      起初是海上的渔民开始捕杀海妖,不多时,渡北男女老少皆成了烹吃残虐海妖的刽子手。

      远游至此的异乡人今日还心慈好善菩萨心肠,隔了夜,也能面不改色地夹起盘中鲛人的眼珠,细嚼慢咽。
      就连年幼的孩童也能轻易砍掉鲛人的头颅。
      海里遭了难,山林间倒还算太平,可到底城门失守殃及池鱼,罗浮自幼双亲便遭人戏耍焚成了一团灰烬。

      再之后,有日罗浮独自采摘野果,不慎落进了捕虫的网罟。

      他被带回了城中高墙林立的大户人家,庭院中几个孩子嬉笑着炫耀各自抓到的蝶蛾飞虫,面孔天真无邪。
      “快把翅膀扯下来!”
      “虫豸也会被淹死吗?”
      罗浮腿臂被打得筋骨稀烂,形同一滩肉泥,但多少比耳畔被沸水烫死发出凄厉惨叫的月蛾好上许多。

      所幸,那帮顽劣的孩子很快便对罗浮没了兴致,不甚在意地将他扔在了枯树根下。

      潮湿咸腥海风的岸边礁石后,一个衣衫破旧双瞳哀怜的男孩小心翼翼地驻足。

      “你还活着吗?”

      清浊分明的阴阳眼倒映出两个世间。

      此岸的阿寒似乎是将翅膀残缺淋透雨水的斑斓蛱蝶从肮脏泥泞中捧起。
      彼岸的他,又似乎是抱起与自己身形相仿的蝶妖少年罗浮。

      荏油灯昏昏如萤,阿寒为罗浮敷上捣碎的草药。
      月光倾洒的简陋屋檐下,阿寒对静静趴在窗棂边的蝶妖低声诉说渔村琐事。

      这时罗浮才知道,在大阑百姓眼中,自己不过是能轻易在掌中捏碎,碾作尘泥的虫豸。
      于他而言盘踞一方的强大海妖,也不过是刀俎间待烹的血食。

      “寻常百姓听不见你们说话,也看不清你们的模样。”阿寒道,“他们看到的,就是普通的海鱼跟蝴蝶。”
      罗浮不懂:“为什么?”
      阿寒望着灰蒙蒙的海,不知该如何作答。
      村落的乡邻们笑脸盈盈地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将那些撕心裂肺哀嚎的海妖脑袋剁成肉碎,种种惨景看得他心底发寒,逐渐再也吃不下荤腥。

      偏偏每个人都双目清明,行若修罗。

      阿寒摇头:“也许只是世道乱了吧……就像本该在天上飞的鸟,突然都往土里钻,原本胆小的老鼠,反倒追着猫咬,一切都颠倒了。 ”

      罗浮又问:“你就没有见过其他人也能跟你看见同样的世界吗?”
      阿寒踌躇片刻道:“早先,有些其他孩子也能看见。”

      他们一见血淋淋的鲛人尸首便哭喊尖叫,遭大人几番怒斥责罚,过后便无人再提了。

      “后来,他们好像就真的看不见了。”阿寒顿了顿道,“也可能是他们佯作看不见。”

      长雪寂寂,时日推移,罗浮的伤在阿寒照料下阿寒的悉心照料下渐愈。
      人类跟蝶妖的寿限迥别,不久罗浮便身形抽枝,渐成青年模样,阿寒却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不过阿寒并不引以为异,双亲身染恶癞亡故,他孤苦伶仃,罗浮也茕茕孑立,因而觉得他们在海岬一角的这间破漏草屋相依为命也是很好的。

      可是罗浮不一样。

      他们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纵使阿寒心地善良,罗浮眼中恨海无边的仇人,也不过是他寒暄的乡邻。

      难道他也该学着视而不见吗?
      倘若哪日,阿寒也看不见了呢?

      海妖中既有不甘引颈就戮之辈,亦多苟且偷安之流。罗浮渐知蝶妖鳞粉可制令人癫狂忘忧的罗浮春烬,便以此为契与极乐天交易,终被墨雨相中,揽入麾下反扑大阑的计谋。

      唯一的代价,是须将前尘旧事悉数抛却。

      ……
      ……
      ……

      严禛徐徐睁开眼眸。

      墨雨的声音再度响起:“昔年我等察觉渡北之乱始于海上,极乐天初立本为查究此事,可翻遍水陆两界始终找不出根源,无奈遣使赴仙宗寻援,可结果呢?”

      严禛听着,似有千钧重锤砸落额间。

      “呵,剑阁千仞,霜山万载,孤刀擘沧浪,气吞白帝城……倒是好大的威势。”墨雨冷笑,“使者被杀,仙宗反诬海妖祸乱世间,借此笼络人心,博取清誉。”

      盲眼海妖喘息了几下,缓声道:“……直至前时,我等才暗中与大阑皇帝结策同行,幸赖圣心昭然,意欲终结此局,遂着手整肃仙宗,正本清源。”

      无数破碎的光景与声响在严禛脑中洄游交缠,蛮横闪掠,仿佛决堤的寒冬江水冲垮了一道尘封的闸门。

      ……
      冻河蜿蜒,与世隔绝,未生神智的苍白少年长发垂地,气息奄奄地跌落进正在祭祀的神子臂弯。

      疫病与战火赤潮连天,护佑村落的朱雀羽翼折断落入滚烫岩浆,燎起炎炎舞焰,究竟涅槃。

      高渺的三十三重天净土,诸天朝会,款步而来的身影一张秾盛面孔,不闪不躲,抬眸莞尔。

      刹那一瞥,风起幡动。

      ……

      严禛抱着宫粼的手臂纹丝未动,掌心的朱雀环首剑却已然熔为炽红烈焰,流淌进他胸前。

      “轰——!”

      沸天震地的惊涛骇浪霎时撞破天穹,炎轮烧穿了海雾,也撕开了极乐天的画皮。
      严禛仰头,这才看清游船竟是一头巨鲸骸骨跟漆黑礁石筑成的狰狞活物。
      龙骨在沸腾的海水中倾斜摇摆,回廊拱桥蠕动着胡乱相撞,唯有那尊慈眉善目的佛陀倒悬镜海,嵬然不动。

      “怎么回事?!”墨雨骇然惊呼。

      浓蓝色业火轰然环涌!

      身如须弥的不动明王法相巍然现世,锁链缠绕的宝剑斩断无明冲霄而起,环绕周身燃烧不止。
      严禛双眸微动,映出沉静深邃的光辉,宛若深海。

      拔节抽高,少年的青涩轮廓褪去,肩背陡然拓阔展成高大俊挺的骨架,面容也愈加凌厉如削,丰神俊朗,充满侵略如火的威严气息自周身弥漫开来,山岳般笼罩四野。

      他身量拔节而起,少年的青涩轮尽数褪去,肩背陡然拓阔,骨架高挺,面容也愈发凌厉如削,丰神俊朗的身姿之上燃起重重侵略如火的威压,山岳般沉沉压向四野。

      “……远离颠倒梦想。”
      残碎的过往犹在回响,昏濛间严禛垂眸望向脚下翻涌的混沌海面,喉间低哑地碾出字句:“恶业根源,就在此处。”

      墨雨扫向炼狱般的火海,惊疑不定:“此处?”

      “跳下去。”严禛声音仿若神谕冷冷落下。

      墨雨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出来:“那还有命活吗?!”

      倒是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盲眼海妖如遭雷击,片刻后,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竟是如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盲眼海妖怔怔念完,发出一声风中灰烬似的哀叹,“是我们着相了……”

      墨雨还没听明白。

      严禛却不跟他们废话,背后六道黑色雀翼轻轻一振,暴虐的烈风便化为无形巨掌,将墨雨连同他护着的盲眼海妖抛进了下方的深渊。

      极乐天,彻底沦为一池地狱变相的混沌。
      “哐啷!”
      就在那架覆满缎毯的八角紫檀笼车即将从断裂的甲板跌进阿鼻地狱般的燃烧海面,一只清瘦削挺的手忽然伸出抓住了另一只缠绕鲜红疤纹的手。

      身着檀色贝叶纹缎衣的旃檀将呆愣望着他的红太岁捞进怀里,才敢安心,跌坐在地,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还好吗?”

      红太岁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未语泪先流,嘴巴一撇。

      旃檀立刻捏住他的脸颊打断:“等等我陪你慢慢哭。”他飞快扫过红太岁双腿黑血淋漓的伤口,当机立断,背起泪眼婆娑的红太岁,身形方稳,目光便倏地定在不远处。

      满目倾颓之中,蜕为本相的严禛静立如渊,宽肩长腿,衬得怀中紧抱的宫粼像一小樽无色的瓷像蜷伏。

      ……是死了吗?
      旃檀试图撕开那片晦暗,看清怀中人的面容。

      “出口在下面。”严禛眼帘都没抬一下。

      旃檀跟红太岁面面相觑,起初都不确定严禛是在同他们说话。

      “……在、在下面?”红太岁毛骨悚然地吞咽了一下吐沫,想了想,又心一横:“跳吧,万一真能活下去,我们在海上漂泊没有吃的东西,你可以吃我吃很久。”
      旃檀婉拒:“不至于。”
      红太岁张了张嘴:“你嫌弃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我?”
      旃檀:“……”

      沉默片刻,旃檀凝视着脚下翻腾的炎浆热海。

      苦海此岸,所见繁华尽是倒影,欲登彼岸,万丈深渊方是出离。

      “漫漫长夜。”旃檀不再犹豫,仰身踏出,“我更想和你说话。

      也就在他们的身影坠入炎海的倏忽之间。

      一片冰凉,蓦地落在严禛眉骨。

      他睫羽轻颤,缓缓抬眼。

      只见漆黑的苍穹与燃烧的海面之间,漫天的纯白纷纷扬扬落下。

      雪海翻涌,烈池焚粼。

      严禛的视野仍浸在岩浆与记忆的猩红,朦胧难辨,最先穿透这片这片黏稠混沌的,是一只骨肉亭匀还沾着湿滑冷腻的手。

      指尖颤抖,却带着精准缓滞的力道轻轻抵住了他的下颌。

      那只手将严禛的面孔稍稍扳正了些。
      旋即,冰凉的指腹循着他脸颊纷杂的痕迹向上攀爬,途经凌乱的血与灰,最终,停驻在他斜飞的眼尾。

      那里有一道严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痕。

      指腹轻轻碾过,似乎在确认痕迹的深浅与真伪。

      直到这时,严禛凝滞的眼瞳,才终于被那只新雪般汗涔涔的手臂勾着回望。

      他看见潮湿的长发贴在蜿蜒背脊,冷硬的旧躯像一件濡湿的素纱褙子从中被剥开,向两侧滑褪委地,腰肢侧转,颈项仰承,露出蓝溪水畔艳鬼似的面颊。

      一双竖瞳,红得似即将坠枝的熟透浆果,馥浓而沉艳。

      “朱雀大人”,宫粼抚摸着严禛高挺的鼻梁,宛然一条饱食餍足的毒蛇,低声细语道,“甚至还为我流泪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颠倒梦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