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旃檀 ...
-
满座金迷粉醉,声色绮靡。
青鳞鲛人正用一柄小巧锐薄的骨匙,从阿寒头颅的额骨上生生剜下一块。
严禛只觉得周身一震,一股冷意倏地从胸口窜上眉心。
怒焰遽然烧起。
“别乱动。”宫粼稳稳扣住他欲要拔剑的手臂,“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你忘了我们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严禛当然没忘。
他们自当涂路追查沧浪城少主的行踪,千里迢迢跋涉山川好不容易才抵达这荒僻远海,一旦打草惊蛇便前功尽弃。
然而,然而。
不过几个时辰前,那孩子还眨着奇谲的异色瞳孔怯懦地看向严禛,在潮湿寒冷的世间跌跌撞撞地讨一□□路。
严禛艰涩道:“先前我们在集市买海藻冻时,见过他……名字叫阿寒。”说着他又想起那段戛然而止的古怪交谈,“不知为何,他劝我们不要在渡北吃鱼肉。”
“是吗?”宫粼轻叹一声,“真是可怜的小东西。”
“那时我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心想事后若还能再遇上一面,再把话问明也好。”严禛盯着那桌血淋淋的器皿,眨眼间,那张死白的面皮便被薄刃整片削落。
衣着华贵的青鳞鲛人拨了拨骨匙上的碎肉,像在不耐地挑出鱼刺。
“别看。”宫粼索性抬手遮住严禛的眼睛,又顺势将他掌心扣住,缓步走至筵席屏风后的坐榻。
严禛呼吸一窒,被宫粼牵着在屏风后落座,指尖掐出的月牙痕还深刻在掌心,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结上一层冻湖般的寒寂。
桌案前的酒壶荡着幽蓝的浆液,他抬手欲取。
“小孩子喝什么酒。”宫粼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将酒壶推远,手腕轻转,为他斟了盏深沉的熟褐茶。
严禛:“。”
想说以他的年岁早就不算小孩了。
须臾,他还是乖乖举盅呷了口茶,把那口怒意一并压下去。
冷森森的茶水清苦回甘,顺着喉间滑下,将那股躁郁缓缓压平。
见他喝了,宫粼才慢腾腾地给自己也斟了半盏。
黑漆嵌金的屏风上细描海兽翻涛,恰好挡住了四周繁杂的目光,装束绮丽光艳的海妖面露好奇审视,轻蔑鄙夷,却都未曾上前搭话。
少焉,一道身影端着酒盏自帷外滑了进来。
屏风后的灯火被来者拖出一片萤光,席间窃语也随之潮水般涌上。
“极乐天的海妖向来不爱理陆上的。”肩披蓝染绸袍的海妖端着酒盏滑了进来,鳞影在灯火下明暗浮动,他歪头一笑,“在下墨雨,”
四下珠翠摇曳,目光灼灼落来。
严禛眸色微沉,悄无声响地泄出戒备。
宫粼抬睫,风度清贵疏淡:“阁下倒不同?”
“我久居南边礁屿,离岸近,少不得跟人打交道。”墨雨自顾自拂衣入席,“这些年海妖被人类剖胆取珠,生吃活剥得多了,怨气深得很,恨屋及乌,也就连带着所有长腿的都看不顺眼。”
这话在严禛听来简直是颠倒黑白,说得像海妖是无辜受害似的。
大阑人人皆知,数年前海妖大肆诛戮沿海百姓,历年战乱不止,若非四大仙宗鼎力镇守,恐怕山河早已易主。
严禛扶盏的虎口收紧,瞟向远处那桌大快朵颐生啖人肉的鲛人,又冷冷折回眼眸。
还未启唇反驳,墨雨端着瓷盏晃了晃,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睃巡一圈,终于意兴盎然地踏入正题。
“二位既是道侣,可有夫君之分?”
严禛:“……?”
宫粼:“……?”
严禛险些呛住,宫粼也是缓缓一怔。
“难道不是吗?”墨雨怪道,“这层的拍卖会,若非持‘鸳侣共宴,巫山云雨’的鸾俦帖,是进不来的呀。”
宫粼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不对劲。
自入席起,四面八方的海妖目光中除了警惕,似乎还掺着几分探寻的玩味。
“……”
宫粼眸光清泠一动,尖尖的薄粉在贴着唇瓣在齿列间一闪而过。
有趣。
没想到竟被那个窝窝囊囊又张牙舞爪的蜃楼摆了一道。
严禛蓦地开口:“我。”
宫粼:“?”
“哦?”墨雨打量他犹带少年锋棱的眉眼,半信半疑,“可是你瞧着年岁不大?”
严禛面不改色:“我是童养夫。”
宫粼:“……”
怎么突然脑子转得这么快?
墨雨更是怔了半息,才恍然颔首,眼梢直抽地干笑两声:“你们陆上花样真多,长见识了。”
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他话茬兀转,又慢慢悠悠晃着酒盏,语气懒散却深藏探究,“既然二位能拿到请柬,想来不是随便逛逛吧?这一层的东西,可不便宜。”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压低嗓音:“不知今日,是冲着哪件宝物?”
“莫非,是为了一睹血髓太岁胎?”墨雨故意吊人胃口般道,“还是鬼柏肉莲?”
宫粼莞尔一笑,似是被浓烈的酴醾呛到,掩口低咳一声。
却并不去接墨雨的锋芒,而是顺手挽住身侧少年劲削的臂肘,口吻柔和却漫不经心道:“这个呀……自然得看我家小夫君的意思。”
严禛夷然自若地端起茶盏,面上不见半分涟漪。
可侧影却微微一顿。
宫粼挽着他时倾身贴近,唇角轻浅的气息擦过颈侧。
严禛舌尖抵着下颌内侧轻顶了一下,悄然蜷了蜷手指。
这时一缕幽咽的骨铎自高处摇响,烛火摇曳,几名侍者模样的鲛人端着托盘穿席而过。
“要开始了。”墨雨眼珠亮了亮,低声道,“极乐天盛筵。”
穹顶藻井间的明珠与游鱼磷光逐盏熄灭,殿中声息渐消,宾客的目光霎时麇集到殿心高台。
“咕喁……咕喁……”
起初严禛还以为是错觉。
但很快,宫粼显然也听见了这古怪的动静。
脚下极乐天的船腹深处传来一阵隆隆沉响,似潮水翻搅,又似巨兽的肉壁在梦中蠕动。
——就在这重帷深处的绮筵之下。
幽深石窟,黑色池水挤挨着数十个孩童,皆裹着褴褛单衣,瑟瑟发抖,几具小小的尸体像是丰年岸边浮起的死鱼,鼻息间弥漫着浓重水腥味和令人作呕的甜腐气息。
倚坐在池水一隅的白发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一袭檀色贝叶纹的缎衣破烂不堪。
黑水池畔的孩童都在啜泣,他却背脊挺直,双手垂在膝间,像在静观一池枯荷。
“旃——檀——”
另一个身形纤细许多的黑发少年蜷缩在他怀里,细瘦的肩膀抽动,吱哇乱叫:“我们肯定完了,要被那帮海妖生吞活剥了!”
”好不容易跑到人间,你成了沧浪城仙宗的大少爷,一下子什么都没了。”黑发少年将埋在他胸前的脸抬起,苍白的面颊布满伤疤,宛如一株被污血浇灌的肉芝幼苗扎进皮肉,枝叶如墨,“早知道非得是这个结局,我宁愿是你把我吃了。”
说着红太岁环顾四下潮腥浊暗的石窟,愈加悲从中来地抽噎:“……是不是像我们这样没有过去,没有父母的可怜虫,最初就不该奢望能过上好日子。”
旃檀垂眸。
红太岁湿漉漉的腮帮子贴在他胸前,不知为何,猝然牵起一段朦胧久远的记忆。
仿佛是冻原白梅压枝,一只削白而匀净的手替他抹过鬓边落雪。
“还在生我的气呀?”
“……不许幸灾乐祸。”
庭树积雪亭亭如盖,好像是母亲逗弄地戳着他的额间,父亲无奈叫停,将他们一同揽进怀中。
真切无比,又似梦幻泡影。
然而无论如何竭力回忆,他都无法唤起双亲的面孔。
思绪回笼,旃檀并未出言反驳。
有人在痛苦流泪时提起幸福,是很伤人的。
更遑论面前这个脑袋不灵光的小饿鬼,自从旃檀在饿鬼道流浪时与之相识,他就着实爱哭。
于是旃檀沉默片刻,只是安抚地摸了摸红太岁的发尾:“我们都有来处。”
红太岁打了个哭嗝:“……那我们去哪里?”
旃檀道:“到去处去。 ”
红太岁没听懂,思索了一会儿捋袖子道:“要不趁着现在你先吃我吧!万一等下我死了…… ”
旃檀沉声道:“打住。”
红太岁立时抿住嘴,过了半晌,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不吉利的。”
旃檀无奈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里,擦了擦对方脸上的泪珠跟污痕道:“我是不想听你说,你死掉这种话。”
就在这时,石窟入口的幽微暗光被几道高大身影挡住。
先前见过的头戴高冠身披玄绡的海妖侍者步入,目光冰刃般刮过池中每一张惊恐的脸。
“吉时已至——”
“首献,血髓太岁胎。”
一架雕刻八角经幢的紫檀笼车驶入极乐天筵席正殿。
宝炬明焰,酒酽如血。
笼中铺陈深红绒毯,黑发少年垂首蜷缩,裸露皮肤的繁复疤痕好似朱砂勾画的符咒。
涂满金漆跟陀罗经的绸帘低垂,堪堪挡住了他的面孔,
笼车停驻。
筵席间的酒令喧阗倏然一静。
仿佛嗅到血腥的游鱼,无数目光自珠光宝气间抬起围拢。
红太岁环抱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高殿之下,晃动模糊的面孔在惊惧的泪眼中晕染成一片贪婪而扭曲的光斑。
“旃檀……”
他齿关轻颤,埋着脑袋喏喏自语,似乎只要念出这个名字就总能得佛祖护佑,化险为夷。
泪水将落未落之际,眼珠忽然死死定住。
他看见了一张净艳的脸。
那张脸与旃檀,就像是神女用一副骨架捏出血肉发肤,吐花抽枝,结出了一枚更瑰异馥郁的果肉。
红太岁在惶惶惊惧中恍惚了一刹。
他嘴唇动了动,不禁手脚并用向前爬去,梦呓般道:“……好像啊。”
鼓瑟与磬声湮灭了几不可闻的呢喃,席间海妖挑肥拣瘦地将笼中少年从头到脚地评鉴了一番,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这就是沧浪城的肉灵芝?”
“啧啧,养得可真精细,瞧这水色皮相……”
“四大仙宗也弄这个?”
“谁知道,那帮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此起彼伏的沸议一字不漏地钻进严禛耳中,扣在剑柄的五指倏然收拢。
——沧浪城。
没找错地方。
可眼前情势,比预想的更为诡谲。
“……师尊。”严禛静幽的神色凝了一瞬,一股莫名的寒意沉入心底,“仙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