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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极乐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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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雾沉坠,一艘黑魆魆的狭长小舟贴着水面滑向游船,船头悬一盏破破烂烂的旧灯笼,摇橹的是个伶伶俐俐的瘦长身影,裹在灰青的斗篷。
“是生面孔呢。”海州朱先生抬起头,乍看是位三、四十岁的清癯文士,面色苍白,眉眼细长,嘴角咧开一丝倦怠又精明的笑,“贵客莅临,蓬荜生辉。”
严禛先看了看他蛛丝般似绸非绸的斗篷,又看了看那乌漆嘛黑油垢厚重的商船。
“师尊”,严禛眼底难得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嫌弃,斩钉截铁,“这是黑店吧。”
“哎呀,小客官话可不能胡吣。”朱先生步履轻悄,喉咙里滚出一串低哑的呵笑:“不论名家画作,稀世珍宝,真品赝品,鄙店样样都有。”
严禛:“……”
卖假货也能这么光明正大吗?
“久闻海州朱先生的古董店海纳百川,今夜难得一见。”宫粼懒懒开口,他知道严禛生性洁癖,语毕轻声道,“海蜘蛛巢就是这样,你稍作忍耐,委屈一会儿。”
朱先生抬手压住晃荡的灯笼,侧身一让,示意他们上船。
“请——”
狭舟古旧逼仄,好似用废旧木板勉强东拼西凑而成,踏进去的一刹,潮腥与老木霉味袭面而来,柜架七歪八倒又严丝合缝地挤得没下脚的地界。
可定睛一细瞧,眼前的景象令严禛微怔。
靠壁的沉香木博古架悬着一幅残缺的骷髅幻戏图,墨色诡峭,铃印的画师名动旧朝。
下方摆了一尊小巧的鎏金佛指节,连旁侧巴掌大的空隙都塞了件青花观音瓶。
几步之遥的螺钿几案,更是胡乱堆着各色精巧器物,珐琅彩鼻烟壶压在一串玻璃胎念珠,山纳石挂坠滚到一旁,琉璃嵌金耳饰窝在拐角。
诸多珍品像杂物肆意摆放,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怪谲与奢豪。
朱先生拂开更里头的一扇帘子,细长的眼弯起:“二位客官想必财力丰厚,若是本地货不合眼缘,鄙店还有些许异域玩意儿。”
西洋奇玩错落铺陈在黑漆格柜。
最上头摊了一只珐琅彩怀表,黄铜单筒望远镜靠在侧边,开架摆着雕花自鸣钟机,玻璃胎香水瓶透亮如水,再往角落,还斜倚一副细框银丝西洋眼镜。
仿佛一间掩映在芥子海雾之中的袖珍宝库。
瑰奇与落魄错落其间,看得严禛眼花缭乱。
朱先生敲了敲黄铜色的望远镜,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不过真真假假,就得靠客官自个儿的眼力了。”
宫粼并没被目不暇接的什袭珍藏晃花了眼,只是慢悠悠地道:“我们要的,不过是能瞒天过海进入极乐天的凭依。”
“哦……”闻言朱先生了然中略透出一丝失望,“那用甘露珠即可,不知二位可有偏好?”
严禛没听过什么是甘露珠。
宫粼大略解释道:“此珠借用山精水怪的血气,能改换形貌,一时半刻难辨真假。”说罢,他转身细细端看严禛的脸须臾,颔首,“西山狐吧,长得都俊雅些,有的妖物生得随心所欲,实在大煞风景。”
话说如此,严禛却还是不知这形貌是怎么“换”的。
“好说,甘露珠的上佳之选就是跟自身气度大差不差的,万一太过不搭界,总归叫人狐疑。”
朱先生从最拐角的龛式小柜翻出一只象牙药匣,打开,里头衬的绸缎摆放了几颗拇指肚大小的黑褐珠子:“您瞧,入口化膏,腴而不腻,换形一昼夜撑到下船绰绰有余。”
珠子瞧着黑芝麻丸似的色泽沉郁,滚在匣中轻轻相碰发出“叮”的细响,却逸出一丝浅淡的花香。
宫粼拈起其中一颗,抬指递到严禛唇边。
严禛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乖乖吃下。
初入口略带微苦,随即浓醇的甜香在舌尖慢慢化开,温润绵柔。
宫粼道:“吃了这个,极乐天就会以为我们只是不入流的杂妖。”
严禛耳后忽地一麻,仿佛有极柔软之物正从皮肉下悄然探出。
他本能地想抬手去摸,却被宫粼眼尾余光拦住:“稍安勿躁。”
灯火斜斜,在严禛鬓侧撒下碎金的光泽。
一对细长狐耳自他发间徐徐立起,琥珀色的绒毛柔和了原本凛冽劲峭的眉宇,宛如严霜初融。
然而下一瞬,发梢深处,却又如焰屑掠过雪地般悄然冒出一簇墨色翎羽,尾端浸着幽幽的鸦黑,似染天火。
严禛:“?”
朱先生:“?”
不是西山狐吗?
……怎么又有雀羽?
朱先生从齿缝间挤出迟疑的“嘶”气声,身形一顿,双脚纹丝未动,上身却直挺挺地向前折下腰,先是脑袋凑近那簇异羽,又瞪着眼珠仔细检视药匣。
还未辨出端倪,忽听宫粼轻咳几声,故作不满地嗔怪开口。
“朱先生,你这甘露珠怕是次品吧,弄成这样狐不狐雀不雀的,不会让我们被海妖赶出来吧?”
严禛指腹试探地拂过耳尖,又捋了把身后蓬松绵软的狐狸尾巴,虽不明就里,但瞟了眼宫粼的神色便指哪打哪,抿紧唇角,顺势接道:“师尊,这该如何是好?”
一唱一和,配合得朱先生从鼻腔逸出两声短促的干笑。
“哈哈,不过是小差池,客官莫慌。”朱先生也是头回遇到此等情形,尴尬地用袍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想来是那供药的西山狐祖上混过其他血统,不打紧。”
话音甫落,他已转身游移到壁橱前,十根苍白细窄的手指弯折伸长,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翻箱倒物。
没一会儿,他从最底层的暗格钳取出另一只象牙药匣,手掌翻转,托至宫粼眼前。
“此乃上品。”
朱先生指尖在匣盖上轻叩,抬起眼:“客官,不妨试试这颗。”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宫粼倒也不多问,随意地拈起那枚新珠,径直送入口中。
严禛静静看着他,不知为何冒出点没由来的紧张。
也兴许是好奇或期待。
难道师尊也会同他一样长出毛绒绒的妖狐耳尾?
起初宫粼似乎没什么变化。
可就在严禛眨眼的瞬息间,他鬓边雪发忽地支起一对长耳。
轮廓柔和,霜白的短绒毛,薄如蝉翼的皮色像细瓷胎骨将透未透时,透出朦胧的粉色。
只是稍不留神,就会错看山桃重瓣花般转瞬即逝的细密蛇鳞,若隐若现,游过一尾寒泽。
“这可是霍山南岳的云师,月夜出食桂影,似兔非兔,乃是月华凝结的灵物,最妙是这对耳朵——”朱掌柜狭长的眼眯起来,“薄如云母,能听风辨气,客官若要去极乐天,带着这个,三丈内的动静都瞒不过您。”
宫粼眼睫扑扇,略带讶异地轻轻“嗯”了声。
万万没料到在这位以眼力毒辣闻名的奸商海州朱先生眼中,他居然最像一只纯白弱小的兔子?
果然传言不尽可信。
宫粼心下颇觉暇逸地暗道,缓缓转身问严禛:“如何?会穿帮吗?”
耳尖那点釉色也随着呼吸摇曳颤动。
严禛呼吸微微一滞,眸光盯着那层薄皮下隐隐搏动的淡青,喉结动了动。
心口像是被白濛濛的耳尖水银泻地般挠了一下。
这样的师尊……自己从未见过。
宫粼荔枝明料似的的光润侧脸落入眼底,他指尖骤然生出触碰的冲动,像猛禽衔咬前的食念乍现,又被他硬生生压回胸臆。
严禛悄声道:“很可爱。”
“……什么?”宫粼没听清,说话间忍不住上手捏了捏那对挺立的狐耳。
色如夕照熔金的长绒狐毛,灯火一照,掌心拂过的皮肤也透出暖意。
宫粼又捏又挠,手法轻巧,不经意间顺了两下毛,可严禛背脊却倏地绷紧,炙烫的钝麻沿着脊骨猛然窜了上来。
罪魁祸首仍不自觉,指尖又在耳根处揉了一下。
宫粼:“以前怎么没发现,狐狸耳朵这么柔软?”
严禛:“……”
他忍了又忍,终于抬手扣住宫粼的手腕,将不知轻重的指尖从耳侧挪开。
宫粼挑眉,故作埋怨地轻笑出声:“这么小气呀?为师摸几下都不许。”
“不是。”严禛冷峭的眉眼波澜不惊,耳廓却不受控地猝然染上一抹难掩的烧红,默然片刻,迂回地哑声道,“妖狐的耳朵,似乎……很敏感。”
宫粼一愣,还未搭腔,忽地敛眸凝神,回身走向小舟之外的冥冥昏黑。
“极乐天。”
细雪翛翛,渡鸦啼鸣。
严禛立刻也跟上走到甲板,手中灯笼草制成的灯烛如同引入地狱的磷磷鬼火。
他极目远眺,冰面尽头的苍穹若隐若现地流泻暗淡红浆。
海水之下暗流涌动。
朱先生立在船头,揽住呼呼作响的破灯笼,稀奇地“咦”了一声:“今夜怎的来这么早?”
话音刚坠,雾霭深处,一座颠倒的巨大城池在漆黑海雪之间灼灼燃烧。
万千殿阁,雕梁画栋,堆叠成漆彩浓烈的海上山峦望不到尽头。
整座城的中央矗立一座三重檐的巍峨金身,佛像倒悬于海面之上,低眉垂目,宝相庄严,佛首浸入泛着金晕的海水,螺髻拂过波浪,静肃面容在荡漾的金轮中微微扭曲,悲悯的目光凝视着深渊,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庄严。
“走吧。”宫粼轻轻唤了声,刚从袖中取出那封漆黑描金的请柬,幽蓝磷火燃起,遥遥指向那片颠倒的绚烂粼光。
两人踏海而行,穿过漫天的纯白瀑雪与昏暝黑海的交界。
再定神时,已立于另一重天地。
仙禽异兽,极乐妙境。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色琉璃,平滑如镜,倒映着层层叠叠的钴蓝藻井。壁画中的飞天乐伎翩跹舞动,衣带飘摇,桌案酒浆浓稠如蜜,笼着醉人的甜香,宾客举杯谈笑,有的乍看似乎是寻常凡人,只是眼眸颜色过于艳丽或指节过于细长,有的则半显原形,拖曳鳞尾,背覆羽翼,亦或者头顶生出枝杈般的角。
“新客?”
“好俊的狐郎……”
“……啧,狐狸跟兔子?可真是少见。”
低语谈笑窸窣起伏,与空灵的乐声混杂织成一片盛大而梦幻的喧嚣。
严禛随宫粼穿过这片香气氤氲的迷离筵席,走向为他们预留的座席,目光沉静审慎地扫过四周。
直到余光瞥见斜前方。
一位额生青鳞的鲛人宾客面前,骨白色的盘盏中盛着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那是一个孩童的头颅。
脖颈血淋淋的断口齐整,面色如生,双眼紧闭,发髻梳理得干净工整,甚至耳畔还别着一枝鲜红的海棠。
严禛当即怔愣地僵在原地。
他认得那张脸。
白日在厚雪覆盖的海边村落,那个瘦骨嶙峋,怯生生地劝严禛别吃鱼肉的孩子。
“——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