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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缠尾 ...

  •   铅灰云霭笼罩海岬一隅的渡北村落,硕大的海鱼死人般横陈在盐渍的木墩,银鳞映着晦暗的天光。

      火中车“嗤”地一声辚辚止于海岸苍茫的雪色滩涂,轮下盐粒噼啪轻响,蒸腾起嗤嗤白烟,辕木如巨兽脊梁舒展筋骨地抖了抖,将残余火星簌簌震落。

      “想去极乐天,须得在海雪之夜以鬼灯指引。”蜃楼闷得满头是汗,率先拂袖下车,“登船一律凭请柬,这倒不是问题,至于鬼灯,夜市也能买到,只不过——”

      身后宫粼步声若无地探身而出,回首对轮毂吭哧转动的火中车温言道:“有劳了。”

      此前他饮下优昙婆罗花露重塑的少年之躯已然敛去,清雅形貌还复如初。

      话音才落,火中车便急不可耐地原地打了个转儿,江阎正巧从另一侧跃下,直接被摇晃的力道斜甩到刚悠然站稳的任离身上。

      严禛尚在车内,险些也踉跄一晃。

      “着什么急”,见状宫粼不轻不重地开腔,“你想拐走我的爱徒吗?”

      严禛面色如常,步履却微不可察地一凝。

      火中车猛地僵住,连蒸腾的白雾都凝滞了片刻,方才那股躁动劲霎时蔫了下去,轮子小心翼翼地往回蹭了半尺,稳稳停住,只从车辕缝隙“噗”出一小团委屈的白气。

      待严禛踏稳地面,宫粼才微微颔首:“去吧。”

      闻声火中车这才敢动,似是被海风里咸腥气熏着了,猛地打了个颤,蹑手蹑脚地溜出十余丈后方敢渐快起来,一溜烟碾过厚雪倾覆的海滩融进雾色。

      雪地轮迹渐淡,宫粼接上方才蜃楼的话茬:“只不过什么?”

      “若叫船上的海妖发现你们是活人”,蜃楼摊手,“可是要当场大卸八块。”

      宫粼轻撩眼帘,望向雾中那轮模糊的浅淡圆影:“今夜是十五?”
      严禛颔首。
      “赶巧了。”宫粼“唔”了声,沉吟着淡淡一笑,“海州朱先生会来此兜售稀罕物什,想必有能用得上的。”

      这你都知道?
      蜃楼瞪大眼珠看着宫粼雪白秾艳的面颊,心下排山倒海地暗骇,小声嘀咕:“……果然一点也不像人间仙君。”

      他悄摸打量身侧人畜无害的严禛,单凭镜花水月这少年掉落的那几尾翎羽,怕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深不可测的大邪物带着来头诡异的小妖怪。
      蜃楼越想越觉得不妙。

      再环眺不远处漫无边际白茫茫的尸体,村民高举手中的鱼刀,剖开嫩腹,露出内里鲜淋淋的粉白肉色。
      “啪嗒——”
      鱼鳃翕张,内脏滑落,热气混着浓烈的腥膻凝成白雾,撞得半死的鱼尾痉挛般弹动一下。
      蜃楼眉头狠狠一跳,撇过头,强忍作呕地皱着鼻子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得走了,否则等天色一晚,要是其他海妖发现我给你们带路,非得把我剁成肉泥不可。”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那副人形皮囊便潮水般流淌,四肢融为数条裹着黯沉幽光的触腕,翻身卷入海上的湿雾,向毗邻此岸的夜光城游去。

      “站住!”江阎当即要追上去。
      宫粼却摆摆手,示意不必拦他。

      这会儿天光尚在,宫粼目光掠过码头旁面色惶急围着一条旧船低声争执的渔民,旋即对身旁的严禛道:“入夜后潮重深寒,你们去买几样暖身的吃食,我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冬日天黑得快,咸腥海雾漫过渔市的石阶,炭火灼烤着带壳的牡蛎跟冰鲭,江阎跟任离新奇地在集市摊篷东挑西拣。

      萤火幢幢,严禛手持提灯,颇为心不在焉的走在后头。

      当涂之患暂得平息,霜山一行人风雪兼程,舟楫辗转,终于抵达渡北海岸。

      早在动身前,宫粼已派白蝙蝠携密信飞往皇都通禀寻援,严禛心头的疑云反倒越缠越深。

      凭师尊的修为,海妖在当涂城如此猖獗,为何他会毫无察觉呢?
      难道师尊身子的衰寒之象已到这般境地?
      况且周氏的商船车马皆走官驿,大阑律例森严,若非皇家贵物必要层层勘验箱笼,沿途断无可能尽数打点,谁又能暗中将官驿化为私运密径?
      近日各仙宗接连遭逢境况,是否事出同因?

      太多的异象端倪悬而未决。

      严禛敛眉不语。

      行止间,他又想起镜花水月中周雪酌那对无尽恨意的怒目,心神倏然一荡。
      倘若哪日,明净无瑕全心全意待他的师尊,也露出那样的神色……

      他决计承受不了。

      “……”

      众人驻足在鱼摊,江阎顺口问:“老伯,你们这里有什么特产点心?”

      老渔夫剖开银亮肥硕的鲛肉,笑呵呵地夸耀道:“那可多了,鱼糜糕、海藻冻、赤豆羹,我们渡北吃食清淡,人也结实长寿,不过要说浓油赤酱的,就没有了。”

      这话不假,打眼一瞧集市来往的渡北百姓,皆是高大白皙。

      粉白的肉与暗红的内脏摊在盐雪,刮鳞刀的“沙沙”声连绵成片,听得严禛无端冒出一股不适。

      雪海浮泛着淡淡腥腐气,一旁刷洗刀具的男孩听见他们的交谈,飞快地小声道:“客官想找稀罕吃食,集市最北的海神庙应有尽有。”

      这孩子着实是过于瘦溜了,又矮又小的皮包骨,吃了都硌牙,眼珠倒有些稀奇,左右一黑一浊,晃晃地望着人时像鱼白骨似的。
      似乎是怕严禛他们误以为自个儿为人溪刻,老渔夫忙道:“阿海这孩子打小就跟旁人不同,娇气,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他呢,鱼虾蟹蚌吃一口吐一口,还非说吃了闹梦魇,我们也拿他没法子。”

      江阎没当回事,笑着随意接了句:“不爱吃就不吃。由他去呗。”

      任离则又细细问了一通,哪些点心最香黏可口。

      严禛却明锐地觉察到名唤阿海的男孩在偷偷瞟着自己,他坦然递去视线,缓缓单膝蹲下,倾身道:“怎么了?”
      阿海先是吓了一跳,踌躇片刻,还是咬着嘴唇对面前的异乡人道:“……你们在渡北,最好还是不要吃鱼。”

      “为什么?”严禛眉心微动。

      岸边的海东青与天鹅一同尖啸着冲破浓雾,盘旋天幕。

      “呀!”阿海打了个激灵,不肯再多说,搬起鱼筐扭头一溜烟跑了。

      严禛还没来得及追问,江阎轻轻一岔,将他的心绪又牵回了集市灯火。
      “师尊的口味你最了解,这海藻冻,他吃什么口味的?”
      被他一打岔,阿海早没影了,严禛只得作罢。
      临走前,他多付了老渔夫两枚铜钱,权当给那骨瘦如柴的孩子添口吃食。

      夜色渐深,三人满载而归。

      江阎按严禛的支招买回了撒着糖霜的甜海藻冻,任离选的则是浇了虾酱的咸鲜口。

      来到渡口游船,江阎与任离呈上油纸包好的海藻冻,闲话了几句市井见闻。
      宫粼颔首接过,解开系绳,各尝了一小口甜冻与咸冻,唇边便漾起一丝无可挑剔的笑意:“味道不错,有心了。”

      严禛却懵然一怔。

      恰在此刻,海风乍紧。
      通体雪白的蝙蝠摇晃着穿透浓雾,撞入船舱,跌在宫粼膝间。

      “咦?”盘膝在地的江阎愣住了,“这个时辰,怎么来信了?”
      宫粼从蝙蝠紧攥的细小爪趾解下密信,展开素绢,空无一字,只有正中央一枚色泽沉暗的血指印。

      在场众人脸色当即一变。

      “师尊,这是血书?!”“麝管家?”“霜山出事了?!”

      宫粼眉梢微凝,只将素绢卷起收入袖中,淡声道:“麝管家有急事需人手,你们先回霜山听他吩咐。”

      “可师尊你刚受伤,又连日没进药——”任离眉头紧锁。

      宫粼没作声,撩眼觑了他一眼。

      紧跟着,严禛敛眸压下心中的惊疑,也道:“有我在,你们放心回去吧。”

      “……”
      任离哑然。

      良晌,任离默然拉起满目错愕的江阎,下颌绷了绷,喑声不舍地说:“遵命,师尊……千万保重。”

      瀑雪纷纷,远处渡口尽头若隐若现的舟舢仿佛在深渊漂浮的尘埃,严禛目送二人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岸边,回身只见宫粼阖目卧于舱中的窄榻,屈指抵着额角,如梦似幻的面孔在黄胧胧的油灯下透出几分倦意。

      游船陷入夜海颠簸,严禛细致地替宫粼侧腰的伤口换了药,又端着赤豆羹送至他唇边。

      “你不高兴?”宫粼眼皮都没抬一下,声线比平日更轻哑。
      严禛没料到他会忽然这么说,略作一顿,别开目光望向漆黑的海面:“没有。”
      “说谎”,宫粼抬臂用指尖戳了下他硬挺的鼻骨,像白蛇露出尖牙却只是不痛不痒地擦过,片刻后,又轻声开口,带着一点似有若无几近讨要的语气,“我的甜冻呢?”
      严禛脱口而出:“师尊不是两个口味都不喜欢吗?”

      先前严禛瞥见宫粼避开了甜冻上堆积最厚的糖霜,只沾起底下薄薄一层,至于咸冻,甚至只是蜻蜓点水般尝了尝边缘的酱汁。

      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严禛忽觉他对师尊似乎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了解。

      宫粼没直接回答,只是说:“我没说要吃喜欢的。”
      严禛霎了霎眼看他。
      宫粼:“我要吃你挑的。”
      见他还没动作,宫粼又拨弄了下少年初见锋锐勃发的眉骨,轻声哄促:“愣着做什么。”

      严禛回过神来,执起木匙,再次舀了一勺那碗撒着厚重糖霜的海藻冻,这回宫粼垂眸看了一眼,启唇含入。

      瓷匙碰在碗壁清泠泠的脆响落在严禛耳畔,混着宫粼轻浅的吞咽,不多时,那小半碗甜腻的海藻冻见了底。

      “师尊,我没说谎。”严禛搁下碗,忽然倾身正色道,“适才我只是觉得,心口有点疼。”

      宫粼一见旁人郑重其事,总是不由自主地生出戏谑逗弄之情,长久以来,似乎从未有谁教养过他该如何承接七情六欲,于是他流盼俯察,学着神鬼妖魅或哭或笑,倒也能依照见闻中的各色人间杂事,作出以假乱真的反应。

      可兴许是这番恶作剧的周旋耽搁太久,他又在严禛面前松懈惯了,逐渐忘却此刻是在演戏,于是惯常地哂然,抬手虚虚点向严禛胸膛:“你心口疼啊,难不成受伤了没告诉为师?”

      不料手指被严禛一把攥住,拽着他的掌心烙在一处滚烫的搏动。

      “师尊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心脏一下又一下地横冲直撞,顶进宫粼冰冷冷的修长指间,仿佛要挣脱骨肉的束缚。

      严禛声音轻得像梦呓,“只要在师尊身边,心口总是很疼。”

      “但是不在师尊身边,”严禛眼底翻涌着乌云翻墨的沉凝,静静看着他,“又觉得,倒不如疼死。”

      像是深黑海底猝然燎起一团冷焰,烧出了荒野的枯荣,又倏地熄灭,空留一簇更深的茫然。

      宫粼足足怔愣了几秒。
      指尖细微地一挣,却没抽开。

      眉间轻蹙,但转瞬间,宫粼就将心下一丝莫名的慌乱归咎于这幅躯体长久未服汤药与湿冷的海雾。

      还有什么?
      莫非是因为没冬眠?

      他心道赫赫威名的朱雀神鸟也会有雏鸟眷巢之心?
      舍不得离家?

      “……”
      稍作思忖,宫粼没开腔,只是从严禛肩后撩起垂落的金发,又勾过自己鬓边一尾雪丝,指尖灵巧地翻绕,将两缕发丝松垮地打了个结。

      一个心照不宣的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蛇结。

      严禛巍然不动,任由他系,只是在发结落成时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雪海渐浓,极乐天现身在即,可在这随波起伏与世隔绝的狭窄船舱,宫粼浑然未觉,自己静寂无波的心潮之下,有一条烈池奔涌,悍然闯入了他恒定的月海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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